清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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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温伯陵公众号

清朝是如何收复新疆的

1

清朝的历史,必须和世界历史进程联系起来看。

自从大航海以后,欧洲列国就开始在全世界跑马圈地,他们通过漫无边际的海洋,在各大陆板块边缘的岛屿和半岛上建立殖民地,掠夺香料、黄金等贵重资源。

菲律宾、印尼、中国台湾、北美的新泽西和佛罗里达、印度次大陆的斯里兰卡等率先沦陷地区,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性质的岛屿和半岛。

而历史规律决定了,“得寸进尺”才是人与人、国与国交往的主旋律。

于是从17世纪后期开始,欧洲列国便不再满足于大陆边缘的殖民地,不约而同地深入各大陆板块腹地,积极在内陆开拓殖民地。

英国和法国进入北美深处,和印第安人展开激烈交锋,并且进入印度腹地,准备挺进中亚地区。俄国在欧洲没有出海口,便翻越乌拉尔山一路向东,掠夺欧亚大陆腹地的皮毛。

在这样的背景下,雄踞东亚的大清和欧洲列国迎头相撞,便是必然结果。

只不过大清遭遇英法的海上挑战,要到19世纪,标志性事件是鸦片战争,而大清遭遇俄国的陆上挑战,时间要早得多,标志性事件是新疆的准噶尔部崛起。

如此轰轰烈烈的历史进程,身处其中的大清并不了解,但是没关系,世界的巨变,逼迫大清必须做出选择。


2


1644年入关的大清,最初并没有雄心壮志。

这个政权原本是满洲贵族、漠南蒙古贵族、辽东汉人军阀通过“八旗”整合起来的利益共同体,所以大清具有异族政权和阶级压迫的双重属性。

入关以后,大清做为东亚最成熟的统治集团,和缺乏武力的大明文官士大夫集团联合,并把大明的卫所军人改编成绿营,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逐步完成征服中国的事业。

以小族凌大国,趁大明虚弱的时机鲸吞天下,可想而知,大清的核心统治集团其实是没有安全感的,他们的潜意识里就认为——

“能守住到手的领土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称霸东亚呢?”

虽然蒙古高原的喀尔喀蒙古、新疆的卫拉特蒙古、青海的和硕特蒙古、西藏的僧侣都臣服于大清,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大清的羁縻属国,和大清没有实质上的隶属关系。

这种政权之间的关系,和大明时期没有任何区别,如果这也算领土扩张的话,那大明的西部边界应该在葱岭,而不是嘉峪关。

所以准噶尔部在新疆崛起的时候,康熙皇帝根本不在意,也不觉得准噶尔对大清有什么威胁,在很长一段时间,康熙和噶尔丹都保持着非常友好的关系。

1671年,噶尔丹继承准噶尔部的台吉之位,立即向大清理藩院汇报情况,并给康熙送上进贡物品,康熙也承认了噶尔丹的台吉地位,给与丰厚的赏赐。

这次互动是康熙和噶尔丹交往的起点,此后十八年,他们两人保持了密切的书信往来。

噶尔丹吹捧康熙是“执掌力轮大可汗,以经纶治理天下,深谋奇功传遍八方”,康熙则表扬噶尔丹是西陲英雄。原本藩属国进京朝贡有人数限制,但康熙对准噶尔部不做具体要求,以至于噶尔丹每次都派数千人进京朝贡,然后领取数千份丰厚的赏赐。

噶尔丹是黄教弟子,于是在1678年,五世达赖喇嘛以宗教领袖的身份,封噶尔丹为“博硕克图汗。”

藩属政权的首领称汗,对大清来说,属于严重的僭越行为,但康熙可能是不在乎,也可能是鞭长莫及,便承认了噶尔丹的地位,从此在来往书信中不再称“噶尔丹台吉”,改为“噶尔丹博硕克图汗。”



总的来说,大清和准噶尔、康熙和噶尔丹有过一段非常亲密的关系,如果这段关系保持下去,康熙基本不会对西部用兵,大清也不会有实控疆藏的野心。

但问题是,噶尔丹是有野心的,俄国也是有野心的。

准噶尔部曾追随成吉思汗征战,虽然不是黄金家族的直系成员,却世代和黄金家族联姻,是黄金家族非常倚重的军事力量。蒙元退出中原以后,准噶尔部也一度控制蒙古高原,出过太师也先等豪杰人物,在土木堡俘虏了明英宗朱祁镇。

这些祖先的往事,成为噶尔丹记忆深处的辉煌历史,所以自从继位以后,噶尔丹便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以准噶尔部为基本盘统一新疆,再出兵青海、西藏、蒙古高原,以成吉思汗为榜样,以黄教为意识形态,重造大蒙古帝国。

噶尔丹要重造大蒙古帝国,面对的最强大敌人是俄国和大清,次一级敌人是青海、西藏和蒙古高原的可汗,再次一级敌人是新疆的哈密、吐鲁番等城邦政权。

敌人有强弱,那么征服也有先后顺序。

大清是必征之敌,属于心腹大患,俄国的重心在欧洲,属于疥癣之疾,于是噶尔丹决定“远交近攻”,具体分为四步走:

第一步先向大清示好稳住康熙,同时结交俄国获取援助,赢得准噶尔部崛起的时间。第二步征服新疆的哈密、吐鲁番等地,巩固基本盘,第三步夺取青海、西藏和蒙古高原,第四步是以“俄蒙联盟”组织起来的大半个欧亚大陆,兵临北京和康熙决战,重演也先在土木堡的故事。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蒙古复兴蓝图,噶尔丹也可称为一代枭雄。

那俄国为什么要支持噶尔丹呢?

一方面是俄国向欧亚大陆扩张,必然要和大清交锋,那么扶持新疆的噶尔丹,便能打一场付出小收益大的代理人战争。

另一方面,俄国征服欧亚大陆的经济目的是收集皮毛,卖到欧洲赚钱,而以游牧为生的蒙古部族,正好做收集皮毛的经济代理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准噶尔和俄国的关系迅速升温。

噶尔丹继位的十年内,除了和康熙频繁写信,还向莫斯科派出六批外交使团,“友好的获得了俄国当局的友谊”,俄国还允许准噶尔牧民到南西伯利亚放牧,答应不收留逃亡俄国的蒙古王公。

而迷惑了康熙、结交了俄国之后,噶尔丹开始在新疆持续用兵,到1679年便攻克哈密和吐鲁番,基本统一新疆北部地区,兵锋直逼嘉峪关和青海一线。

关于这一点,甘肃提督张勇在奏报里说的很清楚:“噶尔丹侵吐鲁番,渐次内移,住居西套,前哨已至哈密,去肃州仅十余日。传闻虽未可信,然其情匿测,谨以奏闻。”

至此,噶尔丹和准噶尔部成为大清的西陲边患。

那康熙决定收复新疆了吗?

还是没有。

当时康熙正在和三藩打仗,在新疆开辟第二战场几乎不可能,只能下诏抚慰噶尔丹,继续保持友好合作关系。1681年三藩之乱平定,1683年施琅收复台湾,此时大清在东部已经没有敌人,但康熙依然没有下定决定和噶尔丹开战。

这背后的逻辑就是,新疆地区脱离中国已九百年,还不是大明朝的故土,只要噶尔丹不侵犯大清的利益,康熙就能容忍。

然而,噶尔丹不懂康熙的态度,抱着恢复大蒙古帝国的雄心壮志,还是碰到了康熙的逆鳞。

1688年5月,噶尔丹以喀尔喀蒙古的哲布尊丹巴(活佛)不尊重达赖喇嘛为借口,举兵3万东征喀尔喀蒙古,走出复兴大蒙古帝国的第二步。

6月,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部遭遇噶尔丹的骑兵,两军鏖战三日,土谢图汗大败而逃,噶尔丹又击败车臣汗部、札萨克图汗部,基本扫荡了喀尔喀蒙古的有生力量,占领蒙古高原。

喀尔喀蒙古诸部丧失了牧场和牛羊,实在活不下去了,便纷纷南下投奔大清,当时出访俄国的大清官员见到这样的场面,在日记里写道:

“喀尔喀国人男妇追随,驼马络绎而南,不下万数,奔忙倥偬。”

漠南蒙古是大清的铁杆盟友,而喀尔喀蒙古是漠南蒙古的远房亲戚,他们投奔大清,大清就不能不管,于是康熙把他们安置在科尔沁牧场,并调拨张家口、独石城、喜峰口的粮食赈济他们。

东征进展的如此顺利,大出噶尔丹的意料,噶尔丹觉得不能沽名学霸王,便决定趁胜追击,和喀尔喀蒙古、康熙会猎于北京城下。

其实在东征前,噶尔丹就向俄国派出使者,希望和俄国结成战略同盟,获得实质性援助。

按照以往的交情来看,噶尔丹对结盟的事充满信心。

但是很不巧,那年俄国正在雅克萨和大清打仗,等噶尔丹的使者抵达俄国的时候,俄国已经战败,并和大清签订了《尼布楚条约》,不方便光明正大的支持噶尔丹,便派出使者悄悄送给噶尔丹一批枪支大炮。

噶尔丹在东征途中接收了这批装备,实力更加暴涨,一路追到乌兰布通地区,距离北京仅仅700里。

当年明英宗朱祁镇遇到瓦剌南下,决定亲征,结果做了瓦剌留学生。现在瓦剌的后裔又兵临城下了,背后还有俄国的支持,康熙也做出了亲征的决定。

不同的是,康熙面对更加复杂的局面,竟然打赢了。

康熙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率兵出古北口,命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率兵出喜峰口,自己则亲率主力,和两路清军在乌兰布通会师。

为了抵御康熙,噶尔丹命令部下,把一万多头骆驼的腿捆在一起,这样骆驼就卧在地上,而噶尔丹的士兵藏在骆驼后面,向清军射击。

两军交战一整天,打的非常艰苦,而就在战事胶着的时候,一路清军从侧面冲进噶尔丹的大营,骑着战马一顿砍杀,噶尔丹大败,连夜撤退,并向康熙保证:“不敢复侵中华皇帝之喀尔喀。”



这场战争,不仅激化了大清和准噶尔、俄国的关系,也彻底撕下喀尔喀蒙古的遮羞布。

以前喀尔喀蒙古可以说,我们可以做大清的藩属,但大清不能干涉我们的部族事务。但经过噶尔丹的一顿折腾,喀尔喀蒙古完全靠大清的保护才活下来,有什么资格要求独立自主?

再者说,喀尔喀蒙古都打不过噶尔丹,又怎能打过大清?噶尔丹可能再次东征,难道大清就不能北伐?

思来想去,喀尔喀蒙古的王公们决定,跪下投降吧,以后风里来雨里去,就跟着大清走了。

康熙非常高兴的和他们订立盟约、划分牧场、设立旗盟,每年还调拨45万两银子和大量粮食,来供养喀尔喀蒙古的王公和牧民。

从此以后,喀尔喀蒙古便成为大清实控的外蒙古,可以说,这块地方是噶尔丹送给大清的。


3


噶尔丹东征,除了给大清送来外蒙古以外,也对康熙的地缘战略产生了重大影响。

既然噶尔丹能扫荡外蒙古,兵临北京城下,说明准噶尔部的实力非常雄厚,俄国的支持非常给力。这次击退了噶尔丹,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大清能保证,每次都能取得胜利吗?

而且蒙古是大清的盟友,如果噶尔丹经常东征骚扰外蒙古,那么外蒙古对大清的忠诚就要大打折扣,紧接着,漠南的内蒙古也会怀疑大清的实力,他们会不会脱离大清的掌控,倒向噶尔丹甚至俄国,谁能说得清呢?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大清便是自断羽翼,到时候以满八旗的薄弱实力,如何驾驭偌大的中国?

这一连串的疑问出现在康熙的脑海里,迫使他做出一个决定——西征,消灭噶尔丹。

只有如此,才能保护蒙古,进而保卫大清。

1695年,俄国援助噶尔丹一千鸟枪手和车载大炮,送到外蒙古和东北交界处的克鲁伦河,让噶尔丹自己去取。

俄国这么做,目的就是诱导噶尔丹和大清作战。

而听说俄国援助装备,噶尔丹也觉得大有可为,便起兵三万,沿克鲁伦河而下,接收了俄国装备,直抵内蒙古和黑龙江交界处的巴颜乌兰山。

次年正月,康熙命黑龙江将军萨布素为东路统帅,指挥黑龙江、宁古塔、盛京八旗和科尔沁部蒙古兵,沿克鲁伦河西进。抚远大将军费扬古为西路统帅,指挥陕甘的八旗和绿营出宁夏,截断噶尔丹的退路。康熙亲自做中路军统帅,指挥满蒙汉主力部队出独石城,迎战噶尔丹。

这场仗其实打的挺轻松。

1696年5月,康熙到达克鲁伦河时,噶尔丹还没有从乌兰通布之战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敢和康熙正面作战,便撤离克鲁伦河。

探子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康熙时,康熙都笑了:

“克鲁伦河是天然屏障,要是噶尔丹和大清隔河相拒,还挺麻烦的,现在噶尔丹竟然撤退了,我无忧也。”

于是康熙命清军追击噶尔丹,噶尔丹大败,“降而来者甚多”,噶尔丹一路向西跑,又在土剌河昭莫多地区,被费扬古的西路军击败,噶尔丹“引数骑逃出。”

康熙第二次亲征大胜。


1697年春,康熙认为“此贼一日不灭,边陲一日不宁”,于是亲赴宁夏,发动第三次亲征。

经过昭莫多大战的失败,噶尔丹经营二十余年的势力已经土崩瓦解,而且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趁其东征的时候起兵响应大清,转战科布多和天山南北,导致噶尔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麾下只有几百骑兵,沦落到“捕兽为食”,基本没有战斗力了。

这次面对康熙的第三次亲征,噶尔丹觉得没有翻盘机会,便在三月份喝下毒药,了此一生。

噶尔丹死后,康熙册封策妄阿拉布坦为准噶尔汗,统领准噶尔的故地。


康熙觉得,野心勃勃的噶尔丹死了,策妄是朕亲自册封的,嘉峪关以西肯定安宁了吧?

但这只是康熙的一厢情愿,嘉峪关以西非但没有安宁,反而比以前更乱了,因为策妄的野心不比噶尔丹小,而且比噶尔丹走的更远。

受封准噶尔汗不久,策妄便出兵哈萨克、转战新疆各地,没几年就控制了天山南北,恢复了噶尔丹全盛时的疆域。

而且策妄在意识形态方面特别有想法,他觉得蒙古诸部都是信奉黄教的,而黄教领袖在西藏拉萨,那么要征服蒙古诸部就必须征服西藏,把黄教领袖掌握在手里,挟黄教以令蒙古诸部。

在18世纪就用意识形态配合军事征服,策妄的理念还是很超前的。

于是在1716年11月,也就是大清消灭噶尔丹的20年后,策妄派出6000精兵,穿过青藏高原的无人区,经过8个月的艰苦行军进入西藏,随即攻克拉萨,成立了一个傀儡政权。

准噶尔进入西藏的消息传到北京时,拉萨已经陷落,康熙也不知道策妄的真实用意,但康熙很清楚一件事:

西藏是云南和四川的后背,一旦准噶尔控制了西藏,就能出兵云南四川,直接威胁大清腹地,到时候西北和西南两路作战,对大清不利。

于是,65岁的康熙决定出兵西藏。

1718年3月,康熙命西安将军额伦特、侍卫色楞从青海出兵,分兵两路进军西藏,两路清军在西藏那曲的喀拉乌苏河会师,和准噶尔军打了一个多月,就被准噶尔军截断粮道,两路清军全军覆没。

战败的消息传回北京,满朝震惊。

很多大臣都说“藏地险远”,我们不要再去西藏打仗了,准噶尔要就给他呗。但康熙还是那句话,西藏是云南和四川的屏藩,绝对不能给准噶尔。

同年10月,康熙命将军傅尔丹、富宁安统兵出阿尔泰山,为北路军,牵制准噶尔部。命平逆将军延信统兵出青海,为中路军,直奔喀喇乌苏。定西将军噶尔弼、副将岳钟琪出四川,为南路军,沿川藏险路进入西藏。

而为了协调三路清军,康熙又封皇十四子胤禵为抚远大将军,统一指挥进藏清军。

事实证明,中国王朝只要铁了心做一件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包括进军西藏,历朝历代都没有派重兵进去过,但康熙说进,就一定能进去。

1720年8月,噶尔弼和岳钟琪的南路军就攻入拉萨,延信的中路军也抵达喀喇乌苏,准噶尔的五百残军,从藏北草原逃回新疆。

为了防止准噶尔卷土重来,康熙命岳钟琪和延信先后留守拉萨,并拥戴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在布达拉宫坐床,至此大清实控西藏,版图上又多出一块巨大的土地。

原本进军西藏的时候,康熙命青海的亲王罗卜藏丹津一起行动,承诺攻克西藏以后,封他为实权的西藏汗。

但西藏的一系列事情尘埃落定时,已是1722年,也就是康熙六十一年,当年康熙就驾崩了,真正论功行赏要到1723年(雍正元年)了。

雍正表示:“先帝的承诺,我不知道”,结果罗卜藏丹津不仅没有成为实权西藏汗,赏赐也只是“加俸银二百两”,雍正还封察罕丹津为亲王,和罗卜藏丹津互相制衡。

其实雍正的用意不难理解。

青海是进藏的跳板,也是黄教盛行的地方,如果青海和西藏连成一体,就很容易演变成政教合一的强大地方势力,只有把青海和西藏分开,才能起到分而治之的效果。

所以罗卜藏丹津知道封赏结果后,大怒,当年就联络了20多万旧部和喇嘛起兵造反。雍正也任命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苏丹、岳钟琪、常寿为副将,统领满蒙八旗和绿营兵马,开往青海平叛。

年羹尧和岳钟琪们用速战速决的战术,仅仅用七八个月时间,便平定了青海的叛乱。

1724年,雍正设立青海办事大臣,并在青海设立扎萨克,用控制蒙古的方式治理青海,1728年,雍正设立西藏办事大臣,和达赖喇嘛共同领导五位噶伦处理西藏事务,并常年驻兵两千。

就这样,通过和准噶尔的战争,大清实际控制了青海和西藏。



4


随着大清实际控制外蒙古、青海、西藏,基本达到剪除准噶尔羽翼的战略目的,只等最后一击,就能彻底铲除准噶尔,实际控制新疆,消除俄国扶持代理人乃至直接干涉中国的隐患。

1731年雍正派使节出使俄国,就明确告诉沙皇安娜一世:

“彼准噶尔所居之地,虽与内地相距遥远,今我朝廷将使其地为耕地,变其属下人众为朝廷直接统治之民。”

这份外交辞令,可以看作是雍正给俄国的战书,也是大清实控新疆的宣言。

但是吧,雍正数次出兵准噶尔,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发,反而损兵折将。

例如1731年7月,清军傅尔丹部被准噶尔包围在和通泊,常禄、马尔萨、巴塞、海兰、定寿、马尔奇等将领战死,万余人的清军只剩下两千人,非常惨烈。

经过这些失败,雍正已经打消了铲除准噶尔的心思,和准噶尔约定以杭爱山为界,杭爱山以东属大清,以西属准噶尔。乾隆继位后,也遵守了这份合约,还和准噶尔开展贸易,一片停战和平的景象。

而那段时间俄国和准噶尔的关系,也维持着“合作+斗争”的状态。

一方面来说,准噶尔在争夺外蒙古和西藏失败后,被困在新疆一隅之地,在战略上很难有大发展,所以准噶尔的外交态度就是“联俄抗清”,希望借俄国的支持援助,保住新疆的地盘。

另一方面,准噶尔屡次战败,导致俄国开始怀疑准噶尔的实力,便在合作的名义之下,对准噶尔提出更多的领土、经济要求。

例如1716年,俄国听说准噶尔的叶尔羌有金矿,便派出两个团步兵、七百骑兵、七十名工匠的小型军队,跑到新疆争夺叶尔羌,最后被策妄阿剌布坦击退。

1728年前后,准噶尔向俄国输出的商品价值1.2万卢布,俄国向准噶尔输出的商品价值1.8万卢布,俄国处于贸易顺差的地位。

总的来说,大清和准噶尔依然是在天下体系里交往,俄国想把准噶尔变成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准噶尔谋求在大清和俄国的夹缝里生存。

如果就这样下去,俄国会继续向新疆渗透,逐步完成殖民或半殖民的目标,乾隆在天下体系的指导下,可能不愿意主动出兵新疆,损失八旗有限的兵丁。

那么再过几十年,俄国就会逼近嘉峪关,进而图谋内外蒙古和西藏。

但是运气这个东西很奇妙,一旦赶上了,挡都挡不住。

1745年,策妄阿拉布坦的继承人噶尔丹策零死了,其次子“以母贵、嗣汗位”,但这个新大汗才13岁,又生性残暴,勉强做了几年大汗,便被准噶尔实力派给推翻了,拥立噶尔丹策零的长子继位。

此人是噶尔丹策零的私生子,没有自己的嫡系军政力量,1752年又被准噶尔实力派达瓦齐、阿睦尔撒纳推翻。而阿睦尔撒纳是俄国支持的,也准备挟洋自重,和达瓦齐争夺准噶尔汗位,结果两年后被达瓦齐击败。

阿睦尔撒纳觉得俄国靠不住,一咬牙一跺脚,爷投清了......随即带着两万部众投奔大清,本人还亲自到热河朝拜乾隆。

阿睦尔撒纳向乾隆汇报:

“准噶尔已经乱了十年,各部族兵力孱弱,牛马死亡不计其数,正是大清西征的绝佳时机,如果皇上出兵的话,我带路。”

听到这番话,乾隆敏锐的发现,消灭准噶尔的机会到了,便封阿睦尔撒纳为亲王,并发出上谕:“朕意机不可失,明岁拟欲两路进兵,直抵伊犁。此从前数十年未了之局,朕再四思维,有不得不办之势。”

也就是说,乾隆得到了带路党,了解了准噶尔的详细情报,准备一举消灭准噶尔,终结大清和准噶尔的战争。

1755年2月,乾隆命班第为定北将军、阿睦尔撒纳为副将先锋,永常为定西将军,萨拉尔为副将先锋,统领5万兵马、15万匹战马,分兵两路西征准噶尔。

历史经验早已证明,有没有带路党,战争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康熙、雍正年间,准噶尔的实力强劲,几乎没有实力派投降大清,所以大清和准噶尔作战几十年,都没能取得决定性胜利。现在准噶尔衰落了,有实力派做大清的带路党,结果就是新疆几乎传檄而定。

史书记载:“台吉、宰桑或数百户、或数千户,携酮酪,献牛羊,绎络道左,师行数千里无一人敢抗颜者。”

到了5月份,清军就攻入伊犁,达瓦齐带两千余人逃往南疆,很快又被父老乡亲们搜出来送给清军。

雄踞西陲百余年的准噶尔,至此覆灭,大清初步实控新疆。

为什么说初步呢?

因为雍正曾想把准噶尔的人口变为“朝廷直接统治之民”,但乾隆背离了雍正的治疆路线,消灭准噶尔后,分封了四个大汗共治新疆,大清留守军队只有五百。

乾隆是把外蒙古、西藏的治理模式,完全复制到新疆去了。

阿睦尔撒纳投降大清的目的,是借大清的力量消灭准噶尔,自己取代准噶尔独掌新疆。乾隆封阿睦尔撒纳为四汗之一,显然不能满足他的野心。

于是在清军主力撤离以后,阿睦尔撒纳便扯旗造反,驻守伊犁的定北将军班第兵败自杀,俄国听闻新疆地区重燃战火,也给阿睦尔撒纳写信,对他的造反行动,表达了最大限度的口头支持。

事已至此,乾隆便出兵再次西征。

正好1757年新疆地区天花盛行,牧民和牛马死亡不计其数,清军趁机长驱直入,7月份阿睦尔撒纳逃往俄国,大清平定北疆。

而就在阿睦尔撒纳造反的时候,大清扶持的伊斯兰教白山派和卓波罗尼都、霍集占也在南疆造反,准备在南疆建立伊斯兰教的国家。

所以在平定阿睦尔撒纳叛乱后,乾隆在1758年命兆惠为定边将军,统领清军接连攻克库车、阿克苏、叶尔羌、喀什等地,击败大小和卓,彻底平定南疆。

就这样,大清和准噶尔征战70年后,正式实控新疆。


5


把大清收复新疆的过程捋一遍,我们可以发现,大清从辽东的弹丸之地起家,直到收复新疆成为雄踞东亚的大国,其实并没有明确的计划。

大清走的每一步,都是根据现实情况,做出能够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大明朝衰弱了,努尔哈赤默默积蓄实力,随后果断起兵称霸辽东。李自成灭明,中原群龙无首,多尔衮起倾国之兵入关逐鹿,夺取万里河山。

准噶尔崛起西陲,康熙为了保护蒙古和北京,开始长达七十年的清准战争,这个过程中有过犹豫和反复,但终究是坚持下来了,逐渐实控外蒙古、西藏、青海、新疆,把大清的版图翻了一倍。

能做到这最后一步,和两个条件是分不开的。

在欧洲列国深入内陆的国际大气候下,大清和俄国迎头相撞是必然的,要守护辽东、漠南、华北这三块大清的根基之地,就必须主动出击,把边境线尽力推到最远的地方,御敌于国门之外。

在以小族凌大国的国内小气候下,大清皇帝面对人口众多的汉人,又必须不断和塞外少数民族结成同盟,补足小族人口的短板,以此和数量庞大的汉人相制衡。

这两个现实条件结合起来,便成为大清开疆拓土的动力。

而俄国深入欧亚大陆腹地,事实上切断了游牧部族的退路,导致蒙古诸部不可能和匈奴、突厥一样,战争不利时流窜到欧亚大草原,到伊朗、东欧等地谋生。

这个现实条件,又成为大清实控蒙疆藏的助力。



总而言之,大清的版图远超大明,不仅是自身的努力,也离不开世界历史进程的推波助澜。

从此以后,大清取得了和俄国争夺新疆的主动权,也构建起中国内陆的坚实防御线。

一百多年后的左宗棠收复新疆,本质上是大清和准噶尔战争的延续,而满蒙汉回藏的脆弱平衡,也在太平天国起义、汉人力量崛起的大背景下,变得支离破碎,给辛亥革命埋下伏笔。


隐藏在苍茫大野中的星星之火

1


1759年,乾隆皇帝命将军兆惠、富德统兵平定大小和卓,实控新疆。

至此,大清三代帝王通过平定准噶尔,得到蒙疆藏地区,国土面积几乎翻了一倍,达到三百年来中国王朝最鼎盛的时期。

在财政方面,顺治时期每年钱粮收入1495.9万两,支出1573.4万两,基本是入不敷出的状态。而到了乾隆年间,大清每年的钱粮收入4359万两,支出3177万两,盈余达到1200万两左右。

也就是说,乾隆朝不缺钱花。

在国际影响力方面,中亚的巴达克山、爱乌罕、浩罕、哈萨克三部(阿富汗、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都主动归附大清,成为大清的藩属国,每次朝贡时都要行三跪九叩大礼。

大清也赏赐其首领人物顶戴花翎,并提供宗主国应尽的保护义务。

这是自元朝以后,传统的中国内陆王朝,再一次将国际影响力延申到中亚地区,重演了张骞出西域、班超万里封侯的故事。

如果不考虑大清统治集团的民族属性,乾隆朝绝对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最辉煌璀璨的时期之一。

但我们都知道,辉煌过后便是灰暗。

乾隆收复新疆以后,不到百年时间,大清便迎来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起义、汉人力量崛起等颠覆性事件,大清从巅峰滑落到谷底。

转折如此猛烈,除了陆权俄国和海权英法的侵略以外,其实我们可以梳理大清的内部问题,来发现一些端倪。

2

人口数量是大清的核心问题,一切都要从这里开始说起。

1794年(乾隆59年),大清人口达到3.1亿,到了1850年(道光30年)更是突破4亿,大清成为人口最多的中国王朝。

随着人口暴涨,大清必然要面临人多地少的局面,为了获得更多的经济增量,或者为了生存下去,占人口多数的汉人,必然要向边疆地区移民。

其中一个移民方向是东北。

东北是大清的龙兴之地,自从入关以来,便不允许汉人进入东北,康熙、雍正、乾隆都一再重申禁令,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

其一是清空东北,做为满洲贵族的自留地,如果在关内混不下去了,他们随时可以卷铺盖跑回东北。

其二是东北有人参、貂皮等奢侈品,不允许汉人进入东北,大清朝廷便可以垄断这些奢侈品,赚取丰厚的利润。

在政治和经济的现实条件下,大清入关后的一百多年,东北始终是人少地多的蛮荒状态。

但关内汉人的人口暴涨,改变了这样的格局。

华北汉人不断闯关进入东北,紧接着便是开垦土地、建造房屋、重塑社会关系。

到乾隆末年,东北的汉人移民已经达到一百多万,他们和留在东北的满人混居在一起,凭借人口优势,逐渐同化了东北的满人,以至于黑龙江以南,几乎所有满人都能说一些汉语。

而那些头脑精明的汉人,移民东北以后,很快就发现了人参、貂皮中隐藏的商机,于是偷采偷猎蔚然成风,用不了多少年便发家致富,随后又凭借经济实力,和东北满人军官、汉人地主勾结在一起,共同形成新的东北统治阶层。

可以说,大量汉人农民同化了底层满人,汉人地主和商人同化了高层满人,这意味着东北不再是满洲贵族的自留地,他们的退路被切断了。

20世纪初,镶黄旗的张榕响应辛亥革命,摄政王载沣和溥仪没有退居东北,以及张作霖凭借东北问鼎中原,源头都出在这里。

另一个移民方向是蒙古。

乾隆末年,蒙古人口将近350万,其中70万在外蒙古,260万在赤峰、察哈尔、热河等内蒙古地区,而且大清历代皇帝在蒙古推广黄教,原本都是草原的蒙古,竟然建起近两千座寺庙,一半的蒙古男性出家做了喇嘛。

这两个数据结合在一起,就说明黄教寺庙是蒙古的人口高地。

随着汉地人口暴涨,汉人农民开始违反禁令越过长城,到蒙古开荒谋生,他们选择的开荒地点,往往是已经有人口定居的寺庙附近。

为了服务蒙古喇嘛和汉人农民,商业也逐渐发展起来,很多晋商带着货物进入蒙古,在寺庙附近和喇嘛、农民们做交易。

于是在几十年间,黄教寺庙周围便发展起蒙古喇嘛、汉人农民、汉族商人定居的城镇。

自古以来,汉人王朝难以驯服蒙古高原的游牧部族,根本原因在于,游牧部族的流动性很强,不可能设立流官政府,只能派出大军一遍一遍的扫荡。

但蒙古的城镇发展起来以后,用汉人王朝的方式治理蒙古,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为民国设立察哈尔省、热河省、绥远省埋下伏笔。

不过由于外蒙古离汉地较远,汉人移民不多,没有重塑外蒙古的社会生态,所以外蒙古的离心力较强,大清的控制力衰弱以后,在俄国的煽动下,便出现了脱离中国独立建国的诉求。

这是大清中期就埋下的隐患。

而失去东北自留地、蒙古盟友被同化,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结果——

大清统治中国的基本盘弱化,只能和新一代汉人精英结盟,维系脆弱的统治。


3


汉人精英崛起,也和乾隆有极其深远的关系。

乾隆晚年精力不济,便提拔和珅做皇权的代理人,军政事务都要通过和珅处理,这样一来,和珅成为乾隆的化身,不仅在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在各地安插了大量的私人党羽。

就像严嵩能给嘉靖遮风挡雨一样,和珅也能给乾隆遮风挡雨。

但和珅做为皇权的代理人,只能代理垂垂老矣的乾隆的皇权,不能代理春秋鼎盛的嘉庆的皇权,即便嘉庆要找代理人,也是从亲信里选拔。

于是在乾隆驾崩以后,和珅就被嘉庆赐自尽,并抄家灭族,和珅提拔的嫡系官员,也被撤换调任,例如总督级的地方大员,一年内就被撤换了六个。

朝堂的老油条们都能看出来,这是嘉庆在清洗乾隆朝的旧势力,那么下一步,自然是培植嘉庆朝的新势力了。

广东巡抚朱珪做过嘉庆的师傅,乾隆驾崩后,嘉庆立即调朱珪进京,陆续升迁为太子少保、吏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嘉庆初年的军政事务无不参与。

董诰是浙江杭州人,年轻时高中探花,乾隆晚年就做到军机大臣。虽然位极人臣,但董诰不是和珅党羽,所以乾隆驾崩后,董诰在军机大臣之外,又被授予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师、世袭骑都尉等官爵。

进士出身的江苏人吴熊光,曾被和珅贬斥过,乾隆驾崩和珅自尽后,吴熊光很快被提拔为湖广总督,同样被和珅贬斥的高书麟,也坐火箭似的升为云贵总督。

总之,嘉庆初年的用人原则是以和珅为红线,凡是和珅重用的官员,嘉庆都要排斥,凡是和珅贬斥的官员,嘉庆都要重用。

这些嘉庆重用的大臣们,也会提拔自己的嫡系人马,例如河道总督王秉韬、安徽巡抚荆道乾、浙江巡抚阮元都是朱珪推荐的,日后出任江苏巡抚、两广总督的蒋攸铦是朱珪等大佬推荐、嘉庆亲自任命的。

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些都是科举出身的汉人文臣,蒋攸铦倒是旗人,不过隶属于汉军镶红旗,在感情上和科举汉人文臣更近一些。

这次大规模的官员调动,意味着以和珅之死为契机,科举汉人文官在嘉庆朝崭露头角,在满蒙贵族统治的大清,拥有了一定的军政话语权。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登上高位的汉人文臣提拔汉人精英,便成为大清的一项潜规则。

后来蒋攸铦升任体仁阁大学士和军机大臣,主持会试时选拔了龚自珍和魏源,在宣南诗社结交了林则徐,也提拔了湖南籍的陶澍,陶澍的思想理念和地域观念,又深刻影响了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

数十年后,这批人都成为晚清名臣,引导了中国的巨大变革。

而曾国藩亲手打造的湘军,直接造成了近代湖南的崛起,也为湖湘子弟缔造新中国奠定基础。

可以说,中国两百年来的重大变化,都和乾隆、嘉庆换届时的人事调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换届时调整人事,只是科举汉人文臣崛起的起点,要想主导历史的进程,离不开太平天国提供的机遇。

4

太平天国起事,同样是人口暴涨的产物。

乾隆末年,中原汉人除了向东北、蒙古移民以外,还大量向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等南疆地区移民。

大量中原汉人移民南疆,必然要和本地土人争夺土地、水源、矿山等资源,于是在广大的南疆地区,土客矛盾越演越烈,尤其是最南端的广西,土人和客人经常发生大规模械斗,死几百人是常事。

这些客家人在械斗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客家人的共同记忆,并初步锻炼出攻城和野战等军事能力,最终形成半军事化的社会生态。

此时的大清如日中天,为什么不管呢?

答案是管不了。

早在嘉庆赐死和珅以后,朝野便形成一种共识,那就是糟蹋大清的恶人已经死了,以后不必再大动干戈了,大家守静笃,照章办事即可。

从表面来看,这种共识是大清新势力保护既得利益的方式,但在更深的层面上,其实是大清在历史周期律的作用下,丧失了继续革命的雄心壮志,整个国家都变得暮气沉沉,求稳惧变。

到了道光年间,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曹振镛的影响力极大,此人奉行“多磕头少说话”,除了勤奋清廉以外,其实没有改革弊政的能力。

曹振镛经常建议道光,对于大臣们提出的问题,轻轻揭过就行,不必深究,但为了显示皇帝励精图治,还必须严惩一些不重要的人和事。

这种理政方式,其实就是混日子。

随着嘉庆、道光两朝的风气日益固化,大清朝廷出现了人浮于事的疲软环境,根本没人有兴趣解决重大问题,只想混过去,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这种风气传导到地方,便是广西的府县官员不愿意惹事上身,面对土客械斗的血腥场面,采取了“不介入”的态度,任由广西的民间战争肆意发展。

到了道光末年,广西农村已经是半独立地区,几乎脱离了大清地方政府的直接控制。

太平天国,就是这些半独立的广西农村里燃起的野火。

而东南地区的弊政,成为广西野火炽烈燃烧的干柴。

自从宋朝以来,长三角的苏州、松江一带便是全国经济最繁荣的地方,也是出产粮食最多的地方,明朝迁都北京以后,做为京杭大运河附近的富庶地区,苏州、松江一带就承担了最多的漕粮份额,运到北京供朝廷分配。

嘉庆、道光年间,每年征收的漕粮数额是520万石,苏州和松江就要承担170万石,常州、镇江、湖州的漕粮份额,加起来也将近百万石。

用全国一盘棋的角度来看,这是从富庶地区提取财富,向经济欠发达地区进行转移支付,但也不可否认,200多万石的漕粮确实是很重的负担。

一旦遇到水旱天灾,江苏都要请求朝廷减免漕粮份额,避免激起民变。

但问题是,天灾可避,人祸难逃。

从乾隆末年开始,大清的财政就每况愈下。先是乾隆晚年成了花钱小能手,经常耗费几十万两白银来建行宫、修寺庙、纵情享乐,和珅为了满足乾隆的经济需求,就指派党羽们在各地捞钱。

各地的官员们自然不可能自掏腰包,这笔钱,最终还是落在广大农民的身上。

后来和珅倒了,官员捞钱的习惯却延续下来。

在熵增定律的作用下,大清地方官员从乾隆末年的有序捞钱,逐渐演变成嘉庆、道光年间的无序捞钱。他们不仅在正税之外摊派苛捐杂税,向老百姓要钱,还贪污腐败,向国库伸手要钱。

这样一来,必然造成国库和地方府库亏空,而为了补亏空,地方官员们只能增加苛捐杂税,加码加价的向老百姓要钱。

结果就是,老百姓每年要交的钱,往往是大清法律规定数量的几倍。

苏松一带的人们,原本就有沉重的漕粮负担,再加上无止尽的苛捐杂税,导致民间怨气很重。

1840年代,他们发起过一次抗税运动,虽然意料之中的失败了,但是对现实的不满,必然导致他们欢迎能改变这一切的人和事。

所以当广西土客矛盾激起的太平军转战东南以后,东南相当大一部分的人,立即和太平军合流,成为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的基石。



5

晚清在国际方面的变化,也能在乾隆末年找到影子。

1793年9月,英国使者马嘎尔尼到承德避暑山庄拜见乾隆,并递交了国书,要求大清和英国签订条约,主要条款有六项:

1. 允许英国商船在珠山、宁波、天津等处经营商业。 2. 根据俄国的例子,允许英国在北京设立洋行买卖货物。 3. 在珠山划一个小岛给英国商人使用。 4. 在广州得到同样的权力,并允许英国商人自由往来。 5. 凡是澳门运到广州的英国货物,给与免税优惠。 6. 允许英国商船按照中国规定的税率交税,不额外征税。

仔细看看这些条款,除了第六项是正常商业请求以外,其他几项都是宗主国对殖民地提的要求。

例如给英国一个珠山小岛,和《南京条约》割让香港有什么区别?俄国在北京设立洋行,英国就提出同样的要求,这和“利益均沾”有什么区别?允许英国人自由往来,这和国门大开有什么区别?

这样一份条约,乾隆要是签下来,那才是见鬼了。

英国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意味着掠夺全世界两百多年的欧洲海权国家,已经盯上了中国这块“处女地”,廉价劳动力、庞大的市场、落后的武器装备,无不让这些欧洲海权国家垂涎。

再过五十年,英国在承德避暑山庄没得到的东西,通过《南京条约》都得到了,从此以后,中国沦为东亚病夫,欧洲国家眼中的肥肉。

在西北方向,大清收复了新疆,中亚各国成为大清的藩属国,一心想打到印度洋的俄国并不甘心,大清和俄国这两个陆权国家,必然还要再较量一番。

新疆北部地区是蒙古草原的延续,大清的控制力还不错,但新疆南部是伊斯兰教的大本营,感情上和中亚的伊斯兰教国家更亲近,不论实际控制还是意识形态,大清在新疆南部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这就是俄国挑事的基础。

所以在乾隆收复新疆的百年后,俄国和英国共同支持的阿古柏,建立起洪福汗国,基本盘就是喀什、和田、英吉沙、阿克苏等南疆城市。

这段历史背景,给左宗棠收复新疆、建功立业埋下伏笔。

6

中国近代史的标志性事件的鸦片战争,但我们梳理了以上四个方面的问题,就知道在鸦片战争以前,大清已是千疮百孔。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而在鸦片战争以后,这些发迹于乾隆末年的各种问题,最终交织在一起,形成错综复杂的晚清乱象。

太平天国的意识形态,是从广东传过去的基督教义,这种意识形态强化了土客械斗培育出来的太平军人,却也将其他潜在盟友排除在外。

所以读儒家经典的东南人士,很难和太平天国真正融为一体,当科举汉人文臣曾国藩、李鸿章包抄南京时,他们又抛弃了太平天国,回归高举儒家大旗的大清怀抱。

太平天国失败了,但这场横扫南中国的战争,彻底扯下大清的遮羞布,证明了满蒙结盟的大清是脆弱的,只有和汉人上层精英结盟,才能延续政权的生命。

于是在平定太平天国以后,曾国藩解散了湘军,李鸿章的淮军成为大清的主要武装力量,这意味着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为代表的汉人精英,凭借军功正式成为满洲贵族的政治盟友,在恢复宋明文官地位的路上越走越远。

而欧洲列国的到来,一方面给淮军武装了来复枪和野战炮,让大清的武装力量率先进入半工业化,可以对依然处于小农经济的省份进行降维打击。

另一方面,欧洲给大清送来西式管理体制,例如赫德管理的海关,每年就能上缴1200万两白银,让大清快速度过战后恢复期,年度税收很快达到6000万两。

拿了欧洲的枪炮和白银,大清便从雄踞东亚的霸主,转型成对内镇压人民群众、对外奉承欧洲列国的代理人政权,中国也就成了半殖民地。

这就是晚清纷繁复杂的事件背后,潜藏着的历史脉络。

读历史不能只关注某个人或事,必须不断向上溯源,并以此为基础向下推导,才能对历史的进程构建完整认知。

因为苍茫大野中,隐藏着星星之火。

当这些星星之火汇聚在一起时,便是无人可抵挡的冲天烈焰,它会焚烧旧时代的冗余,灰烬里也会出现新时代的萌芽。


新文化和新生产力,消灭了大清

1

在中国历史上,每个异族建立的政权都是二元制的,即建立政权的民族和占人口多数的汉人,实行分而治之,以此来保证民族的独立性,进而维护政权的独立性。

鲜卑建立的北魏是这样,蒙古建立的大元是这样,满洲建立的大清自然也不例外。

从大清入关到乾隆末年,将近150年的时间,汉人都被封闭在长城以南、嘉峪关以东,不允许迁徙到传统汉地以外的地方。而东北、蒙古、新疆、青海、西藏等传统游牧地区,大清任命的军政官员,几乎都是满人。

例如新疆,自从乾隆收复新疆以后,大清任命过30名伊犁将军,其中3人是蒙古旗人,27人为满洲旗人,至于都统、参赞等高级官员,也基本是满洲旗人。

新疆驻军倒是有不少汉人,但大清在新疆实行民族隔离政策,专门建造城池给满汉人员居住,不允许他们和新疆本地人私下来往。

除此之外,大清在新疆北部实行札萨克制,新疆南部实行伯克制,这些都不是传统中国王朝的官制。乾隆发给札萨克和伯克的官印上写着满文、蒙文、维文,唯独没有汉文。而且札萨克和伯克们进京朝觐时,也不能经过陕甘一带,必须按照规定,在长城以北的蒙古地区行走。

大清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切断汉人和少数民族的关联,迫使少数民族和满洲结盟,利用广袤的土地和内陆骑兵,制衡占人口多数的汉人。

所以在大清的治下,国家政权和主体民族是分离的。

同样因为大清是以小族凌大国的异族政权,入关之后就充满了不安全感,为了提高汉人对大清的忠诚度,历代皇帝便极力提高儒家的地位,希望用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的理念,削弱汉人的反抗心理。

而且康熙、雍正、乾隆等大清皇帝,通过文字狱的血腥手段,从文官士大夫手里夺走儒家经典的解释权,从那以后,大清皇帝便晋升为言出法随的儒家圣人,操纵着汉人的精神思想。

儒家,也从晚明时开放包容的意识形态,彻底异化成扭曲封闭的宗教。

就这样,凭借种族隔离和文化操纵,大清稳坐江山两百年。

实事求是的说,大清确实是中国王朝,但大清的一切成就都和汉人没有关系,汉人本质上是大清的耗材。

如果大清一直强盛下去,那么占人口多数的汉人,就永无出头之日。只有大清政权遭遇挫败,那个笼罩大多数人的囚笼,才有可能破裂,而此消彼长之下,汉人才有可能真正恢复力量。


当占人口多数的汉人被彻底解放出来,这个国家才能进行最大范围的动员,爆发出被大清封印的潜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鸦片战争以后,大清接连不断的挨打,其实不是一件坏事。

事实上,正是在挨打的过程中,大清的种族界限和儒家宗教逐渐崩盘,汉人的力量逐渐恢复,武昌城头的一声枪响,就让江山变了颜色。


2


19世纪中期,大清接连挨了三次打,这就是第一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起义、第二次鸦片战争。

这三次挨打的过程中,从嘉庆年间就初步崛起的汉人精英,逐渐掌握了武装力量,有了和大清政权掰腕子、讲道理的资格。

例如曾国藩的湘军,虽然在平定太平天国后已经16个月没有发军饷了,由于维护孔孟名教的起兵宣言,曾国藩也不可能起兵反清,便命令十几万湘军卸甲归田。

但凭借征战换来的军功,曾国藩、唐训方、曾国荃、刘坤一、刘长佑等湘军将领,纷纷出任督抚、尚书等高级官员,并且极力提拔子弟和部属,形成一股盘根错节的湘系势力。

李鸿章的淮军将近5万人,每年领取军费700万两,战争结束后分别部署在直隶、陕西、湖北、江苏、陕西,成为维护大清政权的支柱性武装力量。不过随着天下太平,淮军的军费逐渐削减到300万两。

这又形成一股庞大的淮系势力。

左宗棠没有庞大的嫡系军队,但凭借平定太平天国和收复新疆,左宗棠不仅是湘系势力的骨干,也成为大清经营内陆、抵御俄国的代表人物,同样有一大批文官武将追随。

这样的局面,在大清国力鼎盛的康熙、雍正、乾隆年间是不可想象的。

正因为大清在内外战争中失败了,传统的满蒙贵族遭到削弱,才有了汉人精英做大做强的机会。

而那个笼罩大多数人的囚笼,继续破裂的力量,则来自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们创办工厂、派留学生出国求学。

早在1862年,见识到洋枪洋炮威力的曾国藩,就在日记里写道:“欲求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以学作炸炮,学造轮舟等具为下手功夫。”

差不多相同时间,李鸿章的淮军装备了洋枪洋炮,和太平军作战时所向披靡,便给曾国藩写信说:“若火器能与西洋相垺,平中国有余,敌外国亦无不足。中土若于此加意,百年之后,长可自立。”

左宗棠也一样,在浙江和法国组成法华联军,在和太平天国作战的过程中,被法国的坚船利炮给震惊了,说“泰西巧而中国不必安于拙也,泰西有而中国不能傲以无也。”

得到这样的认知,战争结束后,他们便自然而然的成为洋务派,创办了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兰州毛纺厂等近代工业。

而为了学习西方的技术知识,福州船政局创办了福州船政学堂,聘用法国教官,招收14岁以下的少年,学习法文、几何、微积分、航海理论、轮船制造等知识,从1877年起,毕业生们陆续到欧洲留学,学成归国以后,他们成为中国第一代船舶工程师。

江南制造局则翻译了54种西方书籍,包括蒸汽轮机、铸造技术、克虏伯炮操作手册、使用化学入门等等。

1872年,在容闳的建议下,曾国藩和李鸿章推动了幼童赴美留学,到1875年留美幼童已经达到120人。

以上这些事,也是大清前两百年不可能出现的。

大清在挨打之后推动了这些事,当然是为了拯救政权的自保之举,但创办近代工业意味着汉人开始掌握新的生产力,学习西方知识意味着汉人开始掌握新的文化。

这对突破大清二元制政权、以儒治国的旧传统,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因为新的生产力和新文化,完全是另起炉灶的,和大清的旧势力旧传统,几乎没有任何关联,一旦这些新生产力和新文化发展起来,便不可能对大清有绝对忠诚,反而会以此为基础,构建新的上层建筑。

大清以为是在自救,却不知道,它已经点燃了星星之火。


3


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崛起的年代,虽说点燃了汉人崛起的星星之火,但大清的旧势力依然有相当强的力量。

在意识形态方面,大学士倭仁做了保守势力的代表。

原本曾国藩和恭亲王准备在翰林院选一批进士,学习天文算法知识,把新文化引入大清的上层建筑,但倭仁说:“立国之道,尚仁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并建议“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仪为干橹”,用复古的方式重新塑造大清政权的上层建筑。

这不是倭仁一个人的意见,而是大清旧势力的共识。

面对这么强大的一股力量,慈禧太后自然不可能给恭亲王、曾国藩太大的支持,毕竟倭仁代表的旧势力是大清的基本盘,儒家的三纲五常是大清的政治正确。

支持倭仁就是维护大清,支持恭亲王和曾国藩是培育不安定因素,这层逻辑,慈禧太后是很清楚的。

在军事方面,虽然湘军将领和淮军成为大清最有战斗力的军事力量,但直到1890年代,大清依然保留着40万绿营兵马,每年消耗军费600万两。

八旗兵丁的战斗力连绿营都不如,但做为大清的嫡系武装,也不能裁撤,必须花费重金养着。

这些旧军队的战斗力不行,却胜在人数众多,和大清荣辱与共,属于可以放心使用的自己人,同时也是制衡曾国藩、李鸿章等汉人精英的绝佳工具。

在朝政方面,恭亲王、醇亲王陆续秉政,说明大清军政事务的决策权,依然在满洲和宗室的手里。

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左宗棠的塞防路线,也是大清经营内陆的旧传统,正所谓“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所以左宗棠的塞防路线,得到慈禧太后和军机大臣文祥的鼎力支持,总共花费5230万两白银,打了收复新疆的战争。

晚清就在这种新与旧、满与汉、海与塞、中与洋的纠葛中度过了三十年,慈禧太后用出众的权谋手段,挑拨各方势力互相斗争,维系着大清的一线生机。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以及二元制异族政权的原生问题,直接导致大清在搞洋务运动的时候,不敢进行全民动员,大清的近代化成了只有机器没有思想,只有朝廷没有民族的瘸子。

结果就是1895年的甲午战争,大清败给民族主义动员起来的日本,不仅彻底彻底撕下李鸿章“裱糊匠”的遮羞布,也打破了“同光中兴”以来,大清各方势力的脆弱平衡。

甲午战败以前,西方列强还对大清抱有一丝敬意,感觉大清雄踞东亚,不是好惹的,结果脱亚入欧三十年的日本,一战击败大清,让西方列强看到大清外强中干的事实,迅速掀起瓜分大清的狂潮。

通过“三国干涉还辽”事件,德国得到胶州湾99年的租借权,以及在山东境内修铁路的特权。

俄国大踏步进入东北,并以保护大清不被德国侵略为借口,得到旅顺和大连。

英国瓜分了威海卫和香港新界,逼大清表态,不将长江流域割让给其他国家。

法国得到广州湾,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广东、广西、云南建立势力范围。

.........

短短两三年时间,西方列强得到的利益,比此前三十年的利益都要多。

那些读圣贤书的文官士大夫们,原本以为大清只是器械落后,文明程度还是远超西方蛮夷的,然而脱亚入欧的日本击败大清,让他们想明白一个问题:

“大清不仅是器械落后,文化和制度都落后了。”

于是最保守的文人士大夫们,逐渐抛弃了传统的儒家意识形态,开始拥抱西方的文化和制度,这点是没有疑义的,争论的地方无非是君宪、共和、革命,到底哪一种西方文化和制度适合中国,以及怎样和中国相结合。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发起的戊戌变法,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

李鸿章的淮军在朝鲜一触即溃,证明单纯购买器械武装军队的效果并不好,1900年爆发了“八国联军”侵华,要求大清连本带息赔款9.82亿两白银,更加深了“大清武德衰落”的事实。

回头再看倭仁的“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仪为干橹”,感觉就是个笑话,淮军、绿营、八旗等武装力量,更是狗肉上不了大席,不值一提。

大清走到这一步,就面临一次不亚于入关的重大抉择——守旧还是改革?

这看似一道选择题,其实大清根本没得选。

1644年不入关,大清还能做辽东的地域性强权,1900年前后的大清做为全国性政权,东北又被汉人占了,那么除了改革弊政延长政权寿命以外,大清已经没有退路了。

关于这一点,慈禧太后都不否认。

汉人督抚和地方士大夫们也支持改革,因为他们都是依附于大清政权生存的,如果大清政权消失了,他们的权力和利益也会化为乌有,对他们来说,保大清就是保自己。

所以经过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的打击,大清的二元制政权和以儒治国的路线,已经彻底破产,那个笼罩四万万汉人的囚笼,被日本和西方列强打的稀巴烂。

在一片废墟之下,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那一代精英培育起来的新生产力和新文化,终于可以脱离旧制度、旧传统、旧势力的束缚肆意生长。

而大清的改革需求,和新生产力、新文化结合起来,就是汉人崛起重造中国的绝佳机会。

4

慈禧太后从西安回銮以后,开启的晚清新政改革力度很大,除了改革官制、创办邮政、修建铁路等传统改革项目以外,对大清政权有决定性影响的是三项改革内容。

其一是废科举。

自从唐朝以来,科举就是朝廷和地方文人之间的联系纽带,不管哪个王朝统一中国,只要开科取士,并维护地主文人的利益,就能迅速建立稳固的统治。也正因为有了科举,地主文人才有上升通道,快速建立起对王朝的忠诚。

1905年,大清决定废除科举,用新式学堂来培养人才。

当年大清就有4222所新式学堂,92169名学生,到了1909年,新式学堂总数达到52348所,学生156万人。

看起来大清的新式人才指数级增加,但问题是,新式学堂是扩招的,毕业生不一定能得到官职,也没有稳定的仕途晋升通道,而曾经取得功名的文人,所拥有的特权也消失了。

既然大清给不了地主文人利益,那地主文人对大清的忠诚度,必然直线下降,在新式学堂读书的学生们,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必然对大清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感兴趣。

这就意味着,大清和地主文人的纽带切断了,大清政权在地方的影响力快速流失。

此外,家资富裕的年轻学生们,很多都选择到日本留学,到1906年底,留日学生便暴涨到将近2万人。

这些人受到甲午战败和八国联军的刺激,内心非常敏感,偏偏日本人认为大清是战败国,整天嘲笑留日学生是“清国佬”、“支那猪”,导致留日学生们感觉非常屈辱。

这样一来,留日学生们便开始探讨国事,但是在日本留学,他们又不可能大张旗鼓的骂日本侵华,所以讨论话题便集中在国内,说来说去,得出一个共识:

国势沦落,都是大清朝廷无能,要想振兴中华,必先推翻大清。

邹容在《革命军》里就写到:

“诛绝五百万有奇批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

总的来说,留日学生和新式学堂的学生们,接受了大清提供的教育,却在新文化的熏陶下走向大清的对立面。

其二是创办新式陆军。

早在甲午战败后,大清就知道淮军、绿营、八旗不行了,命袁世凯在直隶创办“新建陆军”,张之洞在湖北创办“自强军”,这是大清创办新式陆军的起点。

1901年,大清正式决定改革,便命令各省巡抚创办武备学堂,培养新式军官,并取消30%的绿营兵员。1904年,大清重新规划军事改革,决定训练36镇新式陆军,并公派学生到日本留学。

一个政权要控制一支军队,无非是两种方式。

要么是政权起家时从零开始组建,军队和政权一起成长,并在攻城略地的过程中,产生了血肉相连的感情。要么是政权改革利益结构,在庞大的受益群体中招兵买马,完成政权和军队的利益捆绑。

但大清创办的新式陆军,既没有和政权之间的血肉联系,兵员和将领也不是大清改革的受益群体。

这样的新式陆军,对大清自然没有认同感,无非是当兵吃粮罢了。

而且大清创办的武备学堂,要教学生们新文化,派到日本的留学生,也会受到日本民族主义的熏陶,必然要和反满的留日学生们合流。

到头来,大清新式陆军的军官来源,也是一群和旧势力毫无关联、在新文化熏陶下坚定反满的青年学生。

其三是设立咨议局。

1908年8月,大清宣布实行宪政,准备先成立咨议局,8年后颁布宪法,9年后召开国会,正式成为宪政国家。

按照大清公布的咨议局成员选举章程,有关“投票资格”是这样说的:

• 在省内从事教育或其他公职时间满三年。 • 中学堂毕业或国内外高等学校毕业。 • 具有生员以上功名。 • 担任过七品以上的文官或五品以上的武官。 • 在省内拥有价值五千元以上的资产。

满足任一条件的人,都能参加投票,这意味着,选举出来的咨议局成员,也必然是拥有以上条件的人。

那拥有这些条件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在那个年代能到新式学堂读书、中过生员功名、做过七品文官或五品武官、拥有五千元以上的资产,毫无疑问都是地主、士绅、豪商,他们都是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

而地方势力的诉求,往往是侵吞朝廷的权利,壮大地方势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顺理成章的壮大自己的利益。

也就是说,这些地方势力代表的是新生产力,积极参加咨议局的选举,最想要的是地方自治。

但地方自治和大清中央集权是相悖的。

大清到底给不给地方让渡权和利?不让,咨议局里的地方势力代表就要争权利,让了,那大清还是大清吗?

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死局。

所以,不管大清改革如何眼花缭乱,以上三项改革的核心内容,基本就把大清的命给革掉了。

慈禧太后在的时候,还能凭借主政数十年的积威,把反抗的声音暂时压下去,一旦慈禧太后死了,早已被汉人渗透成空架子的大清,也就进入倒计时了。

5

1908年11月,慈禧太后去世,1909年各省咨议局举行第一次选举,结果毫无悬念,当选者都是40岁左右的地方势力代表人物。

原本这些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准备和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老一辈一样,从大清手里夺走地方权利以后,与大清和谐相处一段时间的。

但就在咨议局召开第一次会议的时候,很多省份的咨议局就和督抚爆发了冲突。

因为在大清看来,咨议局就是个装饰品,从来没想过把地方权利让给地方势力,所以各省的实际权力依然在督抚的手里,对于咨议局的决定,督抚有否决权。

这就惹怒了咨议局的成员们——“我们要的是地方实际权利,不是做政治花瓶,必须尽快召开国会,把地方权利交给我们。”

在这样的背景下,1910年,大清爆发四次进京请愿活动,要求立即成立责任内阁、召开国会,为了表达不满,很多省份甚至出现商人罢市、学生罢课、工人罢工的事。

这是明摆着向大清要权。

摄政王载沣面对民意汹汹,被迫宣布宣统五年召开国会,并于1911年5月提前成立责任内阁,从总理大臣到各部大臣共13人,只有徐世昌、梁敦彦、唐景崇、盛宣怀是汉人,另外9个都是满人,其中6人是皇族宗室。

消息一出,群情汹涌。

各省咨议局的成员们,想的是召开国会后,由各省咨议局出人来组建内阁,从而由代表新生产力的地方势力代表人物,掌握大清政权。

但摄政王载沣想的是,要把祖宗传下来的家业,牢牢掌握在手里,千万不能把政权交出去,那样大清就亡了。

冲突和矛盾,至此不可调和。

经过“皇族内阁”的闹剧,各省地方势力也想明白了,大清指望不上了,要想得到想要的一切,只能推翻这个异族的政权。

于是各省咨议局成员,迅速转向革命党一边。

而自从1905年起,代表新文化的留日学生和留日军官们,就在日本东京逐渐参加了孙中山的同盟会,开始光明正大的宣扬革命,回国工作以后,他们又把革命的思想传播开来,并和江湖会党建立了紧密的联系。

所以到了1911年,代表新文化的青年学生、代表武装力量的新式陆军、代表新生产力的地方势力,以“排满反清”为最大共识,结成了汉人大联盟。

大清走到这一步,曾经睥睨东亚的二元制政权,已经成了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灭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也就是在“皇族内阁”成立不久,大清宣布川汉铁路和粤汉铁路收归国有,为了收购这两条铁路的股权,大清准备向外国借贷一笔巨款。

铁路是高投资项目,例如粤汉铁路,当初募股的时候要4两银子才能购买1股,而当时四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开销,也只要2两银子,所以粤汉铁路的每股单价,相当于现在的6—8千元。

单价这么高,投资人的目的就是获得高回报,现在大清上下嘴皮一碰,就要收归国有,这就在剥夺地方势力的政治权利之后,还要剥夺他们的经济利益。

而且大清向外国借款,谁知道是真的收购铁路,还是武装军队镇压地方?

如果真的收购铁路也就罢了,可要是武装军队的话,那汉人不仅要做回康乾时代的农奴,还要缴纳赋税替大清还款。

怎么着,我杀我自己?

于是西南地区立即爆发了保路运动,大清把湖北新军调到四川平叛,这就导致湖北省府武昌的军事力量虚弱下来。

正巧,10月9日,湖北新军的孙武等人配置炸弹时,炸弹不小心爆炸了,军警开始搜捕革命党。湖北新军中的革命党临时决定,10月10日夜晚发动起义,凌晨便攻破湖广总督府衙门,第二天下午,湖北军政府成立。

湖北脱离大清以后,南方各省立即响应,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大清便失去半壁江山。

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

整个过程枯燥且没有悬念。

那孙中山没有直接领导起义,为什么选他做临时大总统呢?

主要是因为孙中山出道早。

早在1895年,孙中山就在广州发动起义,成为反清革命的先行者,而那时大清刚经历甲午战败,社会风气正开始向反清革命转变,于是已经发动过起义的孙中山,便成为反清革命的代表人物。

此后孙中山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拟定“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纲领,给反清革命提供了思想武器。

最重要的是,孙中山常年游走国外,和海外华侨、外国政府的关系比较密切,属于反清革命阵营里,唯一能沟通中外的人物,这在列强环伺的晚清,是非常重要的一项能力。

所以在武昌起义后,孙中山是革命阵营里,各省、各山头都能接受的人物,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非他莫属。

就这样,统治中国267年的大清王朝,在新文化、新势力、新生产力的冲击下灭亡了。

但在反清革命成功的背后,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晚清的新文化、新势力、新生产力的起源,都是来自西方列强,而西方列强的势力范围基本都在中国沿海城市,最多再经过大江大河,传到内陆省份的省会城市。

这就意味着,反清革命的成员们,思想更倾向于西方,活动范围局限在城市,他们和中国广袤的农村几乎没有关联。

这点和古代地主士绅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武昌起义只是发生在城市的军事暴动,根本没有改变农村的生产关系,更没有把新政权的触角伸入农村,这样一来,辛亥革命也就成了不彻底的革命。

真正改变这种革命趋势的,是由大学教授和城市精英发起,随即扎根农村发展壮大的政党——中国共产党。

而发现农村蕴藏的磅礴伟力,打土豪分田地改变农村的生产关系,并动员农民参军作战保家卫国的,是五千年来最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些推翻大清的汉人们,将根据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组织、不同的地域,不断的分化组合,最终涓涓细流归入大海,共同缔造了一个崛起奋进的新中国。

历史就此翻开新的一页。


袁世凯是怎么想的

1

清朝写了三篇,再接着写一篇袁世凯称帝吧,这件事可以说是辛亥革命的延续,甚至是清末新政的延续。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大清失去半壁江山。在失去东北退路以后,面对汹涌澎湃的反清浪潮,大清走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十字路口。

宣统皇帝退位交出江山,还是和革命党殊死一搏?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统治中国276年的政权来说,轻易放弃江山是不可能的,而大清麾下最强的武装力量,便是北洋六镇。于是在排挤袁世凯收回军权、重用满人成立皇族内阁的基础上,摄政王载沣派镶黄旗人、陆军大臣荫昌督师南下,准备一举扑灭革命党,再造大清江山。

结果荫昌对军事一窍不通,也毫无统兵实战的能力,彻底辜负了摄政王载沣的期望。

皇族内阁的总理是庆亲王奕劻,副总理是那桐和徐世昌,这三个人都是袁世凯的政治盟友,而袁世凯继承了李鸿章的衣钵,统领北洋十余年,是北洋六镇官兵都服气的老领导。

他们便劝摄政王载沣:“非袁世凯不能收拾局面。”

载沣遭遇巨大的军事政治失败,又见群臣的意见一致,便在10月14日起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到湖北后又任命为内阁总理大臣,命他全权镇压起义。

随后袁世凯任命冯国璋为第一军总统,11月底便焚烧汉口、攻克汉阳,将革命军逼到武昌城里。同月袁世凯任命张广建为山东布政使,让他奔赴济南收取山东。

12月,袁世凯派北洋军第三镇兵临娘子关,挫败阎锡山和吴禄贞的晋燕联军。命河南布政使倪嗣冲统兵进入安徽,北洋军第二镇统制王占元统兵逼近潼关。

这一系列战事,意味着袁世凯巩固了大清北方局势,随时可以提兵南下,和革命党会猎于江南。

所以在1911年底,袁世凯是大清唯一能用的人,袁世凯的一举一动,决定了大清的命运,乃至中国的走向。

此时的袁世凯是金戈铁马,只手弄乾坤。

南方的起义军虽然人多势众,拥有的兵力总数也占绝对优势,但问题是,起义队伍里的实力派如新军统领、咨议局成员、豪商士绅等等,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扩大地方权力,对战争并没有太大的热情。

只要大清皇帝退位,中国改朝换代,他们就满足了。

而革命党扎根于城市,论战于报纸,根本没有左右局势的实力,能掀起这么大的革命运动,无非是在汉人对大清不满的历史进程中,革命党“排满反清”的口号,成为最大公约数,团结了大多数地方实力派而已。

革命党想打仗,但没有实力发起战争。

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起义阵营的目的不同,并没有统一的领导,不能有效调动人力物力。

一盘散沙的阵营,只能被袁世凯压着打。

所以在北洋军的几次打击后,起义军便提出议和的要求,说只要袁世凯能调转枪口,逼大清皇帝退位,就拥戴袁世凯做大总统。

而经过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英法德日美俄等国,在中国的政治经济利益,已经有相当大的规模,他们特别害怕南方的反清革命燃起熊熊烈火,扫荡了他们在中国的既得利益。

这些国家也在积极调停南北战争,希望中国保持和平状态,保证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害。

如果南北战争实在停不下来,这些国家就准备出兵,直接干涉中国内政了。

外国对南北战争的立场,导致辛亥革命后独立的省份,特别担心外国出兵干涉,重演一次八国联军侵华。真到了那个时候,国家的主权和利益必然受到损害,自己的利益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于是外国的立场,更坚定了南方起义阵营的议和立场。

既然外国希望和平,起义阵营希望和平,大清唯一能用的人是袁世凯,那么议和这件事,便是南方、外国和袁世凯的三方谈判。

这个时候,袁世凯该如何选择?

继续在满人帐下做奴才,随时被王公们替换掉,还是顺势而起,做开朝立国的大总统,这个选择其实并不难做。

1912年1月1日,南方各省推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致电袁世凯,说就任总统是因为南方各省缺乏统一机关,不利于和大清朝廷对等谈判,暂时就任而已。

1月12日,庆亲王奕劻在朝堂提出,民国政府有待清室的条件。 1月16日,袁世凯亲自逼宫,说大清皇帝退位后仍保持尊号,享受岁费。 1月26日,袁世凯授意段祺瑞等北洋将领发出通电,请求大清皇帝退位。 2月12日,隆裕太后接受《优待清室条件》,带着溥仪退位。 2月13日,袁世凯通电赞成共和,孙中山提交辞呈。 2月15日,南京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

中国历史上流血最少的一次改朝换代,就这样轻松完成了。

原本辛亥革命的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但是中华民国成立以后,孙中山等人发现,如果和大清一刀两断,就失去了满蒙疆藏等地的法理依据,中华民国的合法领土,就只有汉地十八省。

为了继承大清的政治遗产,他们便出台了《优待清室条件》,允许大清皇帝继续使用尊号,中华民国以外国君主之礼对待,每年拨给费用四百万两,大清王公的世袭爵位称号不变,满蒙回藏的王公世袭爵位不变。

通过这些条款,中华民国保证了满蒙疆藏王公的既得利益,换取他们对中华民国的支持,以及大清和中华民国的合法过渡。

总的来说,中华民国就是没有爱新觉罗家的大清,但因为政体改变,中华民国没有自古以来的神圣皇权加持,权威远远不如大清。

袁世凯则风云际会,凭借北洋将领的支持,外国、革命党、大清的互相妥协,摇身一变成为这个新政权的大总统。


2


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共同把袁世凯推到大总统的宝座上,看起来袁世凯得到天大的便宜,实际上中华民国的大总统是个烫手山芋。

在政治方面,孙中山做临时大总统的时候,依据《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实行的是总统制,大总统不仅是国家元首,还是政府首脑、海陆军最高统帅。

这个大总统是实权职位。

但孙中山辞任临时大总统以后、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之前,南京的临时参议院制定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把总统制改为责任内阁制。

这样一来,袁世凯的中华民国大总统便成为虚职,实权属于可以竞选的责任内阁。

孙中山等人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就是希望让出大总统宝座以后,还能通过选举组阁,重掌中华民国的军政大权。

事实上,袁世凯出任临时大总统以后,同盟会也改组为国民党,双方始终在扯皮斗争,导致一年的时间,内阁总理就换了三个。

这样的混乱政局,非常不利于民国的中央政府统一意志,推行建设国家的政策。

在经济方面,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更虚弱。

大清的最后几年,不论是皇族内阁、铁路国有,还是贬黜袁世凯、设立陆军部和海军部,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大清在向地方实力派收权,重建中央集权制度。

辛亥革命,本质上是地方实力派对中央集权的反扑。

所以在辛亥革命以后,各省的督军、市长、议长等实力派,很快就利用改朝换代的机会,得到职权范围内的财政权和人事权。

这意味着晚清的中央集权功亏一篑,原本属于中央的权力下移到地方。

既然地方得到财政权和人事权,便会提出地方自治的政治纲领,并截留税收留在地方使用。这样一来,袁世凯的中华民国,能从地方提取到的财政收入就非常有限。

据留下来的历史档案显示,民国初年各省的农业税,大部分被地方截留,中央政府真正的财政收入只有海关关税和盐税。

大清时2.9亿两的年度财政收入,民国初年连一半都得不到。

但袁世凯要花钱的地方却很多。

民国继承了大清的政治遗产,做为代价,必然要继承大清的债务,所以袁世凯刚做大总统,就接手了大清留下的5.26亿美元的债务,此外还有全部公职人员的工资、全国50万军队的军费、政府和军队的日常开销。

以虚弱的财政应付如此庞大的开销,民国政府显然力不从心。

所以说,做了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其实是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3


袁世凯是在大清朝堂搏杀数十年的政治强人,麾下有全国最精锐的八万北洋军,面对纷繁复杂的民国政局,政令不行的弱势政权,他会怎么做呢?

当然是肃清政敌,整顿吏治,重建强悍的中央集权制度。

他在大清时期就是知名的改革派人物,不论是编练新军、创建警察制度,还是设立新式学堂、开办矿务总局、协助预备立宪,袁世凯都是主导这些改革事务的人物之一。

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满脑肥肠的昏庸官僚。

而且慈禧太后死后,袁世凯被摄政王载沣贬黜回家,正是因为大清皇族要搞中央集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很难说袁世凯没有深度思考过。那么民国的乱象从何而来,因何而起,袁世凯也不可能不清楚。

所以袁世凯要重建中央集权制度,本质上是和革命党合流推翻大清之后,以汉人的身份接续大清中央集权的路,反过来对付夺权的革命党。


在这样的背景下,国民党理事长宋教仁就必须死。

因为1913年2月,民国首次国会选举中,国民党获得多数席位,按照《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规定,理事长宋教仁即将出任内阁总理,组建国民党的责任内阁,并继续在法律层面削弱大总统的权限。



一旦宋教仁组阁成功,便意味着国民党重新取得民国的政权,那袁世凯准备重建中央集权的野望就要破灭,宣统年间出兵打仗、和革命党谈判、回京逼宫也都成了给国民党做嫁衣裳。

这不是被人耍了吗,对于袁世凯这种政治强人来说,这能忍?

所以宋教仁刚赢得选举,就在上海被人刺杀。

归根到底的说,宋教仁不是死于袁世凯的野心,而是死于国民党和北洋的权力斗争,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的斗争,政治强人袁世凯和革命领袖孙中山的斗争。

他只是夹在其中的牺牲品。

宋教仁死后不久,孙中山就到上海和黄兴见面,提出要武力讨袁,同时报纸上发表《大总统之叛逆》之类的文章,在舆论上批判袁世凯。

民国政局走到这一步,袁世凯也知道,政治分歧最终要用军事来解决,南北战争一触即发,于是在4月份以盐税为抵押,签订了“善后大借款”的协议,向英法德日俄借款2500万英镑。

有了钱,北洋政府就有了底气,北洋军就有了士气。

紧接着在5月份,袁世凯命段祺瑞为代理国务总理,并和黎元洪结盟,派一万精锐军队开进湖北,占据了长江上游的有利位置,从而在北、西两面战略包围东南地区。

这样一来,袁世凯在财政和地缘方面,就占了先机。

1913年7月“二次革命”正式爆发,安徽、广东、福建、上海等地纷纷宣布独立,但短短三个月后,冯国璋便攻占南京,国民党的“二次革命”失败。

国民党失败的这么迅速,除了没有直属军队、实力不强以外,根本原因在于,袁世凯能用盐税抵押借到2500万英镑,孙中山却没有抵押物,向外国借不到钱。

孙中山曾希望得到日本的支持,但日本给袁世凯借了钱,当然希望袁世凯打赢战争,然后获取丰厚的回报,对孙中山的革命理想并不热心。

而这次战争的胜利,最大战果是袁世凯的北洋军占领了云南、贵州、广西、浙江、福建、四川、疆藏之外的大部分省份,在全国各派势力中,拥有绝对压倒性力量。

至此,袁世凯的地位彻底夯实,他终于可以推行中央集权了。

于是在1913年底,袁世凯宣布国民党为非法组织,取消国民党籍议员的资格,并下令解散各级议会,这样就没人能对袁世凯指手画脚了。随后袁世凯发布政令,废除各省的自治权,并任命了省巡按使到县知事的各级行政官员,初步建立起中央集权的军政体系。

但在袁世凯的计划里,这远远不是终点。

袁世凯是1859年生人,在出任民国大总统之前,始终在大清朝堂做官,不是追随李鸿章和荣禄做事,就是和庆亲王等满洲王公结盟,要么就是给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摄政王载沣跪下磕头。

在新生的民国政权,袁世凯这代人是老派人物,身上有浓厚的旧时代习气,在他们的认知里,君臣纲常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那么要重建中央集权,身处民国的袁世凯,就没有任何现代经验可以借鉴,他唯一可以借鉴的经验是被时代抛弃的大清。

所以在初步建立起中央集权以后,袁世凯认为还缺一个东西——皇帝。

民国大总统虽然也是国家元首和军队统帅,但和自古相传的皇帝相比,皇帝有“君权天授”的神性,以及两千年历史的强大惯性,在世人的心目中,皇帝的权威远远超过大总统。

如果能重立皇帝,用皇帝的权威重建中央集权,是不是比大总统更好一些?

或许,袁世凯是这么想的。

当然这个想法的背后,肯定有袁世凯的个人私欲。

就这样,在公私两方面因素的驱使下,1915年12月,袁世凯改次年为洪宪元年,准备登基称帝,成立中华帝国。

洪是洪武的洪,宪是宪法的宪。

但是袁世凯没有想到,他走到这一步,反噬也就开始了。



4


袁世凯称帝这件事,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

对于四万万老百姓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的态度,只要能驱除外侮守护太平,让老百姓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不论民国大总统还是洪宪皇帝,其实都一样。

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对于袁世凯来说,称帝是重建中央集权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因为称帝意味着重建中央政府的权威和法统,追随袁世凯的,主要是杨度等君宪理论的拥护者。

那为什么和袁世凯共事的大清遗老们,不积极拥护袁世凯呢?

他们当然拥护君宪制,但宣统皇帝还在紫禁城呢,人家爱新觉罗家276年的江山,论法统论权威,都比袁世凯强太多,如果是拥护君宪,他们宁愿拥护宣统皇帝,也不拥护袁世凯。

所以袁世凯称帝,君宪制的大多数拥护者成了看戏的一群人。

真正对袁世凯称帝不满的,还是地方实力派。

那些督军、议员、官员、地主豪商们,已经在辛亥革命后摆脱大清的束缚,在民国初年的纷乱政局中尝到甜头,不仅保住了经济利益,还扩大了政治权利。

“二次革命”后袁世凯重建中央集权,让他们非常不满意。

而且袁世凯派到各地任职的北洋军政官员,在拥有地方权力之后,也和当地的士绅名流、地主豪商合流,成为地方实力派的代表人物。

例如在南京任职的冯国璋,保护东南地方的利益,其实就是保护自己的利益。

在这样的背景下,袁世凯以民国大总统的身份称洪宪皇帝,就完全破坏了自己施政的合法性,地方新旧实力派们便有了充分的条件,向民国初年的中央集权倾向反扑。

具体的做法很简单,他们假意赞成袁世凯称帝,等改元诏书发布以后,更改国体便成为事实,地方实力派们迅速起兵,以讨袁的名义重建地方权力体系。

虽然没有全国性的串联,但很巧合,这是全国地方实力派的共识。



1915年12月“改元诏书”发布,同月,梁启超和蔡锷就组织起“护国讨袁”运动,武力捍卫共和国体,袁世凯命四川巡按使、成武将军陈宦征讨护国军,结果陈宦和护国军达成和解。

而坐镇南京的冯国璋,既不支持袁世凯称帝,也不支持护国军,领导东南地区和云南、北京鼎足而立。

众叛亲离之下,袁世凯深感政治生命已经终结,谋划数年的中央集权也走不通了,1916年6月因尿毒症去世。


5


袁世凯称帝当然是历史的倒退,这篇文章绝不是给袁世凯洗白,我想说的是——

袁世凯称帝不是孤立事件,而是清末新政的延续,是袁世凯这个老派人物唯一能想到的重建中央集权的手段。

袁世凯称帝失败,也和辛亥革命、二次革命一脉相承,都是政治、经济、军事权力下移到地方以后,对中央集权的抵制。

民国初年的几件大事,总结起来,其实就这么两句话。

袁世凯失败之后,各省的实力派再无约束,联省自治一度成为主流政治理念。

打着联省自治旗号的北洋军阀们,动不动就脱离中央政府的管理,主张联省自治的广东军阀陈炯明,最终也坑了孙中山。

众人寄予厚望的中华民国,正式进入群雄纷争的乱世。

既然乱世是地方实力派争权夺利开启的,那么终结乱世的,便只能是自下而上闹革命,从基层农村开始重建地方权力结构,铲除地方实力派存在的土壤,进而重建中央集权的农民革命运动。

从这个角度来看,重建中央集权是发轫于晚清,收功于新中国。

袁世凯称帝,不过是这个历史进程中的试错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