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利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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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纪末的4月,暴雨浸淫京都,天地混蒙,时任关白的丰臣秀吉派出三千武士,围逼一代茶道宗师千利休的宅邸,命其切腹。举世尊奉的茶圣、日本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70 年致力于一盏茶的人生就这样因为拒不低头,走向了尽头。


三千一夫,这是在成全千利休的传奇之名吗?


秀吉赐死利休的原因至今仍众说纷纭,一代枭雄为什么要和一介茶人过不去?何况还是与自己交好十多年的首席茶道师傅?


想起织田信长时代性命危机时他宽慰自己的那一盏茶,成为自己的茶头后他在茶屋里为自己精心装点的那唯一一朵牵牛花,山崎大战之前待庵茶室里远离战火纷争的几小时,俩人合力策划的里程碑式北野大茶会,怪不得丰臣秀吉会在千利休去世后渐生怀念,建下一座与自己“黄金茶室”理念相悖的简朴茶屋聊以自慰。


拗不过对方生前价值观的渐行渐远,丰臣秀吉出身低微人在高位,贪念熏心又有极度的不安全感,但他知道利休那一盏茶的无比威力,为它,哭过笑过珍视过,最终还是不能放过,不能任其无视自己辛苦统一天下后所建立的社会制度。这份相爱相杀的情谊,细细琢磨真是可歌可泣。


还有......?


那么,千利休这一盏款待过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乃至天皇及无数战国大名的茶,被一致认可的威力究竟在哪里呢?被他重新定义的茶道精神与日式美学又具体是什么?


茶道一开始其实是日本皇权、贵族、将军家的高端社交文化,被认为是成为名人后必须养成的技能点,类似于现代社会的 low tea 或者酒会舞会高尔夫等等。茶会中使用的茶具也基本都是奢侈品崇拜,均为价值连城的进口唐宋名品。


武将世家出身的织田信长自然酷爱茶道,喜欢搜罗天下名贵茶具,还经常请各地有名茶匠来表演茶道,掌权之后就连对建立功勋的将士的赏赐都是名物茶器,促进了整个社会对茶道地位的认知、职业向往与商品贸易。他表面上痴迷收藏各种古玩名品,但在这个过程中也培养出来了卓越的审美鉴赏力。这也是为什么千利休能用一个朴素漆盒引水借月 PK 满座富豪商人的宝物赢下信长大人整整一袋黄金的原因。


镜花水月也无法匹敌的美


千利休出身于商人家庭,很早就开始学习茶道,从师于武野绍鸥。武野绍鸥是村田珠光的再传弟子,村田珠光则是日本茶道的祖祖祖师爷,可谓“开山”之祖。这两个人开创了什么叫做“茶禅一味”,把佛教哲学完美融入饮茶文化。武野绍鸥很早就看出了千利休独特的审美天赋,对美的追求与创新异于常人,必成大器。


武野绍鸥拿着一柄竹质茶匙赞叹利休“将竹片上丑陋的结节,变成了某种美丽的存在”,颠覆了他对茶匙固有的象牙质的认知


彼时已经在地区小有名气的茶匠利休,被邀请去到织田信长的名器鉴赏会,通过这一件潮起生澜、夜月飞鸟之景的漆盒之作虏获了掌权者的爱美之心,与掌权者结合,是利休生命中的一大转折点。


成为织田信长的茶头后,有一次信长当着欧洲传教士的面问千利休:“美的价值由谁决定?我吗?” 千利休淡然答道:“审美之义,由我决定。” 织田信长听后都并不气恼,反而有容乃大地笑道:“在我左右又添欲夺天下之人了!” 世上从来不缺乏美,只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两双发现美的眼睛对视,那惺惺相惜便是必然。


颜控狂人


然而在即将一统全日前夕,织田信长于京都本能寺之变中被心腹家臣明智光秀谋反而自杀。此时已从低下农民变身得意将领的丰臣秀吉在织田氏诸家臣内部斗争中胜出,成为织田信长实质的接班人。在侍奉织田信长期间,精明的秀吉也早已察觉信长统一家臣所利用的茶道的力量,以及“得千利休者得天下”的奥义。于是和千利休交好,继续任命其做茶头。利休的加盟对秀吉稳定先期局势至关重要,俩人后续被称为推动时代的名组合。


茶头?军师?


千利休侍奉秀吉的 10 年,是他茶道境界不断提升,艺术才华充分展现的黄金时期。颠覆茶会拘泥于形式、限制在上流社会的奢华印象,利休与战国茶人发动的茶道革命,以前所未闻的北野大茶会最具代表性。这也是丰臣秀吉与千利休合作的巅峰。


1587 年,丰臣秀吉发布文告:


“只要热爱茶道,无论武士、商人、农民百姓,只需携茶釜一只、水瓶一个、饮料一种,即可参加。没有茶,拿米粉糊代替也无妨。不必担心没有茶室,只需在松林中铺两三张榻榻米即可,没有榻榻米,用一般草席也可以,可以自由选择茶席的位置。除日本人外,爱好茶道的中国人也可出席。无论何人,只要光临秀吉的茶席的,均可以喝到秀吉亲自点的茶。”


北野茶会嘉年华


北野大茶会是茶道空前的盛典,有超过 1500 人参加,可以看出当时茶风极其昌盛。这相当于当时在京都的北野天满宫举行了一个茶道嘉年华,10天时间,野餐游园品茶,任君挑选。这个去除身份限制,按照各自的风格来泡茶,一起来享受茶道的前所未有的尝试,除了是帮秀吉加深庶民对于新政权的印象,也有利休对改革茶道的私心——他想要使大众也好、武将也好、都平等一致,把茶道文化向大众普及,同时把茶器从唐风、高丽风转向本土化风格,鼓励国人返璞归真,创立自己的独特审美。侘寂美学的意识,便从这里体现出来了。


侘寂是日本传统文化、美学、世界观、思想哲学的根基,由千利休总集大成,透过茶道空间与仪式来具体呈现其美,并且为之定调。总的来说,侘寂是一种与时间和谐共处的美学理念,侘び(WABI)代表简陋,寂び(SABI)指“旧化,生锈”,复合起来,可以理解为朴素又安静的事物,即使外表斑驳,暗淡褪色,都无法掩埋它充满岁月感的一种美。


拆解来说,侘寂之美有几个核心:自然,缺陷,枯槁,简素,幽玄,脱俗,静寂。这也是后世所说的日本茶道七大美学文化关键词。这七点也与千利休的茶道精神“和、敬、清、寂”相辅相成——与自然和谐相处,敬畏不完美与简单的真实,清新脱俗隔离尘世纷扰,让心安静下来,才能感受更多获得启发。满满的禅意和哲学理念在里面。


在《寻访千利休》这部电影中,我们也能看到这些被分解的美的镜头对应。有人说这是一部美到极致的电影,无论是技法上——布景服装道具之讲究,构图色彩搭配之绝,每一帧截下来都是一幅画;还是内容角色上——处处都传达了千利休对于美的执着和审美之义的权威引领。


自然之美


利休举办茶会招待前,与弟子徒步樱花林,折枝而归布置茶房。茶事间隙轻轻推开房门,屋顶装饰的樱花以秒速5厘米缓缓飘落,茶席间顿时有了灵气。

缺陷之美


完整的陶罐让武野绍鸥总觉得和茶室哪里不和谐,利休上前取过罐子将其侧耳一摔,缺陷魅力跃然眼前,绍鸥恍然大悟。

枯槁之美


黑乐茶碗是利休推崇的新式茶具,与之前华丽的中国茶器完全不同,由日本陶工手工制作,质感漆黑坚硬极为朴素,亦雕刻着岁月斑驳,透露出沧桑的气息。

简素之美


千利休所创建的草庵风格的茶室“待庵茶室”,是日本三大国宝级茶室之一,一座只有两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喝茶之所,大概只有三四平方,装修布置极其简素。

幽玄之美


庭院深深深几许,茶室外面有茶庭,通往茶室的路要穿越树木山石,以迂回曲折来帮助入境,使得进入茶道空间便能隔离尘世纷扰。


脱俗之美


丰臣秀吉还是信长家臣时,官场失意心事重重来利休家中讨一杯茶喝,走着走着就觉得进入了一个安然、时光流速变缓的空间,疲倦的身心得以短暂的净化。茶席间主客之间的尊敬和诚恳,也让他放下尘世枷锁、真正享受“片刻的欢愉”。


静寂之美


山茶花盛开的时节,利休的妻子宗恩看到庭院中花都开好了,情不自禁摘下一朵放在石井边,静止的时光里,仿佛井水都充满了香气。


“格子拉窗、小炉床、土制的柱子和天花板围成壁龛,弯腰才能穿过的小门……凡此种种,莫不为美,皆为我夫利休,对完美茶道的极致追求” —— 宗恩(千利休之妻)


安土桃山时代,千利休完成了对茶道的改革和完善。而茶道也不是单一存在的,它融合了饮食、园艺、建筑、花木、书画、雕刻、陶器、漆器、竹器、礼仪、缝纫等各个方面,是一个综合文化体系,所以利休的影响其实远远超出了茶本身,他所坚持的美学可以说渗透了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全能如他民心所向也就不奇怪了。有趣的是,因为崇尚利休所普及的审美,人们还会以他的名字来命名一些漂亮有特色的东西,比如"利休色""利休豆馅""利休豆腐""利休头巾""利休木屐"等等。纵观历史,可以说迄今为止,对日本民族文化艺术影响最为深远的,非千利休莫属。


然而在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之后,为了巩固政权建立起了严格的支配体制,人民被分为三六九等,各地官员也被高压管控。“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在秀吉心里蔓延开来,连心腹利休他也开始怀疑。修建黄金茶屋、骄奢淫逸的生活作风、民众的等级制度等等也和利休的侘寂理念背道而驰,俩人开始出现裂缝。而后利休弟子得罪秀吉被极刑更是加剧了俩人渐行渐远的命运。时间再往后推,小人日常从中挑拨,加上利休倔不低头,就酿成了友尽的悲剧。


千利休被迫自杀后,秀吉对其一族也进行了处罚,千家四分五裂,利休的茶道接班陷入危机。后来救了他们的是德川家康等曾受利休帮助过的武将,多亏他们请求秀吉宽恕,利休二子少庵才得以回到京都重振千家茶道流,到了千利休之孙千宗旦时期终于再度兴旺起来。至今仍流传的茶道流派“表千家”“里千家”“武者小路千家”均由利休孙辈传承下来。


千利休


不记得是第几次重温《寻访千利休》。找出这部记录日本茶道大家千利休一生的影片来看,感受茶道精神和魅力。

不同时期,不同心境,不同目的,总能悟出不同感受。

千利休一生一定泡茶无数。他影响和引领了一个时代,被称为日本的“茶圣”。

影片中印象深刻的是千利休泡的其中三碗茶:

第一碗茶:泡给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面临大难,来到茶室寻访千利休:“若必有一死,我希望能亲身感受一次您的款待。”

千利休为他奉上妻子用心熬制的一碗冷粥,从怀中拿出一块咸菜递给丰臣秀吉。

简单的一粥一菜,令丰臣秀吉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想到曾经的初心和出处,顿时泪流满面。

当一碗茶汤喝下,丰臣秀吉放下负担,回归平静。挂画上的那个“闲”字,深意无限。

千利休同意会为丰臣秀吉求情。这个决定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第二碗茶:泡给自己的妻子

那个优雅温婉,体贴又懂他的女人。因为女儿的自杀悲痛欲绝。

千利休忍着内心的巨大伤痛,郑重其事地为妻子奉上一碗茶汤,一句“对不起”胜却万语千言。


第三碗茶:泡给自己

伴君如伴虎,千利休最终还是被丰臣秀吉赐切腹自杀。

生命将近,他用一碗茶汤为自己送行。凄美而悲壮,无言而深沉。

“只有美丽之物,才能让我低下头颅。”如此淡然超脱,如此视死如归,如此以美至上。

关于生死,白居易写的这首诗也值得细细品味。

诗中的“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也被引用在了影片中。作为中国观众,看着极为亲切。

附:

《放言五首·其五》

【唐】白居易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一)

课堂留守狮子睡 IP属地: 北京 2017.11.30 18:39:13 字数 5,735 阅读 966 【引入】

这是一本很美的电影。一直以来我习惯用“本”来作为电影的量词。或许是因为在我心中,电影如书。电影是运用声光色的艺术,哪怕演员也是如此,所有的演技绽放也是形成此三者与观众交流。我爱电影,正是喜欢这声光色交织而成的物态迷蒙与因果幻变,如心梦之写影,境限之别立。若其中若稍有不谐,便是不美,即不足为观,因而此道弥远。

我对日本历史所知不多,看了电影之后,也去寻访了一些千利休以及日本茶事的事迹。千利休,是日本战国安土桃山时代著名的茶道师。所谓安土桃山,是织田信长的安土城和丰臣秀吉的桃山城之名。以城池之名命名时代,足见二者都是日本战国时期的强人,影响深远。而千利休正处其间,以茶为事,先后过侍奉两人。

据闻日本茶道肇端自村田珠光,曾拜会日本禅宗著名人物一休宗纯——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聪明的一休,学禅有得后将参禅与茶事相糅,爱在茶室悬挂宋僧圆悟克勤禅师的墨迹,创草庵茶,而日本遂有茶禅之说。唐朝宋朝都影响日人至深,日人取名也是类似宋朝高僧的法名。受珠光影响的茶人之中,有一位名叫武野绍鸥,便是千利休的老师。说明这样的传承关系,可以了解禅事对于千利休的影响,也更能理解日人之茶道师的精神内涵。

千利休出身商人之家,幼年便开始学习茶道,拜师武野绍鸥。日本茶道内容既为珠光开创、绍鸥完善,而利休则可以说是完成日本茶道之人,最终形成“和、敬、清、寂”日本茶道,对日本实在有着莫大的影响。如果夸张一点,几可以说今天其他国家的人所感受的日本人的形象,都可以从中寻摸精神源头。

利休因擅茶汤而先后成为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茶头,举办茶会,成为当时日本第一茶匠,声名之盛,一时无两。但是最后之结局,却是被丰臣秀吉下令切腹自杀,而原因却不甚分明,杂议纷纷,难以定论。其中值得玩味的一种说法,是遭到了丰臣秀吉的嫉妒。

疑问就是在此?察当时丰臣秀吉已经弥平战火,君临岛国,何至于嫉妒区区一位茶师?日本人以武士道自诩,切腹的传统,剖开肚腹,挑出内脏,有表露肝胆的意思。为什么丰臣秀吉会让一位茶人以切腹的方式自决?回头来看,影片名叫《寻访千利休》,或许也意味着导演本身在面对这样一个对时代产生过巨大影响并依旧在影响时代的人物的时候,也怀抱着探究的心理。去探索千利休的内心世界,去寻访他留下的点点足迹,一切的美好!

影片开始,即为丰臣秀吉以三千武士逼迫千利休切腹。大雨倾盆,混蒙天地,利休之妻宗恩手持灯火行于廊下,小心翼翼。狂风暴雨,灯火飘摇而不灭,宗恩身形柔顺弯曲,如有所受。来到跪坐的千利休身旁,第一句话便是“好猛烈的暴风雨啊!”是风雨猛烈,也是利休要面对的三千武士。

“春日多伴暴雨”,利休淡然以应。好的电影,台词往往精妙而意味深长。三千武士围逼,所以宗恩说风雨猛烈,是从风雨猛烈说三千武士猛烈。但利休之言出口,“春日多伴暴雨”,一句话顿时从困境显出超拔之感,风雨消却兵甲之气,还原成为风雨,纵使再猛烈,不过春日常态,可见其心不为三千兵甲所动。

处困之际可以见心,因为此时一切无所隐遁,人为的克制被揭去,看见真实的修养。利休说完这句之后,又让宗恩灭去灯火。灯火是外光,能照人而不能自照。利休心中分明,便不需借助外光,因为他已洞然。

内心不动,守住的是自己,但并不意味着境遇会因之改变。因为境遇的改变只会是因为人的行为,而不是人的内心。所以灯灭之后,利休谈起了眼前的兵甲。对付一个茶人,竟用三千武士,这是他眼前的境遇。

三千武士,对付一个终日操弄茶具的茶人。不得不说其中大有让人思量之处,丰臣秀吉如此安排,岂不是可笑吗?以他的地位权势,不论他想要完成怎样的目的,哪怕只派一人,千利休也应该只有俯首切腹一途,还会有别的可能吗?三千一夫,悬殊之下,丰臣秀吉是为了成全利休传奇之名吗?

世人见此,诧异惊奇,往往模糊以为是丰臣秀吉之狂悖,心中更趋向认定一代茶人之美,让丰臣秀吉嫉妒成狂,由此对利休更心生向往之心。而此时,影片之中的利休则说了一段颇值得玩味的自白:

“我将这一生,都献给了那杯茶,一生只为精益求精。这尽头竟是……”

尽头是什么?是门外的三千兵甲吗?利休骤然停顿之后,突然语气一转,说道:

“驱动天下的,不仅仅是武力和金钱。”

一生只做一件事,将至于何等精纯之境。想来夫子赞叹文王,说文王之德之纯。纯字是很难体会的,错会了便是僵化。尽头是什么,利休不曾明言,但他眼前所遇的再是明白不过。一生奉茶,精益求精,尽头何以致刀兵之劫?两者之间,因果难说,不如不说。或许是利休出口发觉了,似乎不能将自己奉茶和眼前的刀兵联系成为因果,所以半途住口,转而说出了下面一句。

驱动天下的,不仅仅是武力和金钱。

这句话,就是让他住口的原因,因为致刀兵的的确不是茶道,而是因为,他用一杯茶,驱动了天下!

世间事大多庸俗,细小啰嗦而不值一看,因为不能震惊耳目。街头的斗殴不会载入史册,但匹夫和天子的抗争却会。利休以杯茶驱动天下,而丰臣秀吉正是他口中那个,用武力和金钱驱动天下的人。丰臣秀吉出场之后,众人才发现,原来他并不一定要利休死,而是要他低头,甚至只需献上一物即可挽回性命。但利休神情夷然,平静回应,能够让他低头的,只有美好的事物。

可见在利休眼中,丰臣秀吉并非什么美好事物。那么利休眼中的美好事物是什么?在匹夫和天子的传奇对立之中,宗恩的一个问题,恰恰给出了答案:

“您的心中,一直都想着那个人!”

惊雷响动,如心起念,才知往事历历在目。

【世间美物】

影片是倒叙的手法,引首已经交代结局。倒叙有时候并不讨巧,或者说增加了叙述故事的难度,因为结局已露。众生畏果却又贪执结果,在一切结果发生的时候,便会兴味索然。但世无绝对,高明者却能反其道而行之,在结果之中构建悬疑,让人想要探询这一切为什么会演变至此。

能让利休低头的只有美好的事物。影片正式的开始就是织田信长快马闹市,寻求美好的事物。挎刀骑马的自信强干之人,号称日本战国三英杰,一生传奇。贵族出身的他不仅有着超卓的远见,同时也有着对与生俱来的对于美好事物的鉴赏能力。所谓与生俱来,很多人会觉得是上天给予的天赋,但往往更实际的意义是来自一个家族世代累积的风气对于后代的影响。

织田信长打破了日本战国乱世僵持的局面,将战国的日本带向了统一和近代化的道路。但这样一位时代之英,并非一介武夫,而是带着家族所赋予的气质和见识,让他对于美好的事物有着超越常人的鉴赏能力。

有一句话是,世上从来不缺乏美,只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我深以为然,好比我们随意向着窗外放眼,即能看见天地所生的万物与造化之美。大多人只是习而不察,更是缺乏对于美好事物的感知能力!在儒家而言,便是格物的道理。

格物,便是能够与物发生感应,便是亲近事物,是一物栩栩,直入心中。格物的难处,不在如何去格,而是在什么样的人去格。按照儒家《大学》的义理,格物之人必须是明明德之人,不能明明德,是谈不到格物的。只有做到格物,才能真正的亲近万物,发现万物,懂得万物,最终领悟蕴藏在万物之中的美好。

这不是粗鄙之心可以领会的,其基础是人全部的灵性和真纯的内心,和高超的理解力。但凡能够驱动时代的人,往往都具备这样的能力。织田信长如是,观他面对众商人收集的珍品的态度即可见其欣赏美好事物的能力。

三件珍品,分别是北宋赵昌的工笔画、唐产的花饰茶罐以及足利家的传家之宝。对于北宋故物,织田趋近欣赏,离开之后仍露流连眼神,抓出一把金子之后,又再抓了一把,这是他的认可。至于唐产的花饰茶罐,唐产并不一定是说唐朝之物,日本人仰慕大唐,早年习惯以唐称呼中国。近代自大之后,则称中国为支那。支那一词,源自印度,据说是秦的音译。后世的china等发音,皆系从此。支那是否蔑称,也有纷纭之说,但是可以看见的是从称汉唐到改称支那的转变。

唐产,就是中国之物。织田信长执之而端详,最后表示赞许而留下了金子。前后两物,无论是画还是茶罐,都是中国之物,存宋代备极精简之感,自有美态。信长为日被驻足一代之人,对异国之物有如许赞赏,可见无夜郎自大的盲目而有欣赏他人美好的胸襟。

等他来到第三件物品之前询问,持物商人称一个白底黑身的大碗为足利家的传家宝,表情倨傲,语气刻板,有刻意自抬身价之感。但信长随意端起看了一眼,便弃如弊履一般迅速走开了。略读日本战国历史便知,足利家正是建立了室町幕府的家族,而足利幕府的结束,正是因为最后一代将军足利义昭被信长驱逐。

是手下败家,所以无足观取吗?从来胜利者对败于己手的对象会展露十足的轻蔑,信长也是如此吗?如果是这样信长就不会端起来看了,大可冷笑一声直接走过。但如果是这样,信长也就不是信长了。轻蔑对手是自信,但岂能因此侮辱珍品美物?因为别的缘故,故意轻视美物,那样的话信长真是粗俗可鄙了。看了一眼,走开了。证明足利家的传家宝,真是无足观取之处。将无足观取之物作为传家宝,可见足利家只是因循旧好,并无眼光。美物不同古物,不是传之越久就越好。美物除了自身之特质,更需是时代之英,能够凝结一个时代的气息,犹如精华。

抱着古物,是为抱残守缺,难怪足利家败于信长。传家宝流出却不入信长的法眼。因为古物已成俗物,一时代当有一个时代的造形,一时代当有一个时代的风物。中国人讲唐有诗宋有词元有曲,就是创造之力,是时代的文明。若时代无挺立之物,区别不同,就是个庸俗的时代。看古代器物,每代皆有造形,唯独清代富艳乏味,便知文明已衰。没有对时代的敏锐地感知,是无格物之能,自然会时代之英所替代。中国人讲时势造英雄,但为何英雄是他?因为他能亲近时代,具足法眼,看见前途。

观物之后,织田信长手执马鞭,质问在场众人,已经没有了吗?这表示虽然在场有他所认可之物,但并无他所倾心之物。欣赏是认可对方,但倾心是需要满足自己。赵昌的画不是很好吗,唐产的茶罐不也是美物吗?只是其中有两个要命的问题。首当其冲的,这两件东西都是古物,属于另一个时代。第二个问题更严重,它们都是中国文化的造形,不是日本所创造。站在时代前沿的英明之人,本身便是所处土地之上的美物,信长所需要的是能够匹配与他一起,引领和创造时代的,属于日本自身的价值!

浅白来说,他人的东西再好也终究是他人的,有自立意识的骨气人格,需要创立的是自己的时代,挺立天地。宋物唐产再好,也只是欣赏的角度,信长想要创立日本新的时代,需要的是属于日本的文明,能够创造新的造形的文明,这是他的热望。征服天下,不是震慑天下,而是让天下心悦而诚服,是为王道。

这就是利休的价值,当然这时候他的名字还是宗易。漆盒不是名贵之物,所以被前面的持物商人嗤笑,说是雕虫小技。但宗易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举止安稳轻灵,开窗置盒,注水为引;随后太虚一顾,借来天上明月一轮,令漆盒形成潮起生澜、夜月飞鸟之景。

这等造形自然具足美感,信长蹲下细看,一言不发,然后拿过所有的金子倾泻与地,引来哗然一片。信长肯定的是这一造形之美吗?如若只是如此,未免太过单薄。漆盒已是易得,明月更是不需一钱之买,一时灵感相合形成眼前美景,真的能比得过前面耗费心血人工的器物吗?信长重酬如此,未免让人觉得有怂恿机心、贬低心血的嫌疑。

信长所赞叹的是什么?黄金掷地,所买究竟是什么呢?

借月之后,影片再出的情节是借来春意。在春花烂漫的季节,宗易将樱花绑在屋内顶部的格子架上,饮茶之人不觉。只有等到宗易的弟子开门送风,花瓣飘落茶碗,才让人回神惊觉,顿生赞叹。

这一情节出现是导演的高明,是为了补充说明上一个情节,信长所赞叹的究竟是什么。不是夜月生辉的机心,而是在造出此等美形背后的宗易,那能够抓住时机的能耐!无论是天上的明月,还是山间的樱花,都能被宗易借来为其所用。弟子说,如果是他来说,定会用诗歌八重樱,做成型的八重垣。

这样的思量就是普通人的想法,充满规矩意味,在常识之中,顺遂人情,让人觉得合理,但是却永远不会有意外之感,得到更大的惊喜。所以宗易说这是知识。知识,就是确定的事,了无新意。人心都是喜新厌旧的,熟悉就会失味,所以总需要新鲜感。儒家的传统,都会强调圣王的自新。比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今天所见的一切,都是知识中事,合情合理却不能让人兴起,产生意外。儒家有诗教,就是要让人兴起,人心兴起才不会沦落俗气之中。所以宗易说,茶,要合乎人的心意。什么是人的心意?人不同,心意也会不同,怎么能合乎那么多不同的心意?

其实意,就是感觉。所以合乎心意,就是要让人起兴,人起兴才会有感觉。意中人,是那个让人不断产生感觉的人。合乎心意,是让人起意,而不是去寻找对方本的意在哪儿,然后去迎合。世间但凡是迎合,便不能引领。

宗易的茶,能够让人起意。这才是他合乎人意的地方。他的茶,让饮茶的人满意。而他的人,却能让信长满意。黄金掷地,岂为俗物,自然是为了世上的英才。信长看中的就是宗易能够把握时机之处,能够合乎人意之处。

历史上,宗易就是成为了织田信长的茶头。茶头知道什么时候该组织茶席,知道如何用一杯茶让人兴起,活泼于意,是信长的配合无间。所以在宗易说出合乎心意之后,出现了一个镜头,他路过两个房间,看见插在瓶中的花,但没有任何举动,最后却选取了蓄水石臼边的一枝茶花,藏之于怀!

这就是他的选择!只是信长所选是宗易,但宗易所选就是信长吗?

这一点从下一个情节便可看出。一张白纸,剪出两只飞鸟,烛火照形,熠熠生辉,跳跃枝头之际。观者想必都心生赞叹与模仿的心思,而此时宗易身旁的宗恩却在问是否能成为他的妻子。女子求偶,宗易却面色深沉而无欢喜,没有男女之色的愉悦表情,正当我不解,以为其中有变故,没想到宗易忽然说道:

“为吾妻者,非您莫属!”随即是凝重转身。

琴瑟和谐是美事,为什么如此凝重?按影片交代,当时情节在切腹前二十一年,宗易当时应差不多有五十岁了,宗恩应早已就是他的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情节呢?这是一段隐喻,历史上,信长面目秀美,是被误认为女人般的美男子,爱作女子装扮跳舞。曾有一次打了胜仗,众将庆功之时却不见信长。等到喝了一半,忽有一位盛装美妇,绝色倾城,令人纷纷侧目却不知是谁。等到女子落座信长位置之后,众人才恍然大悟。

以男女比喻君臣关系,不是奇事。所以女子求偶,事实上是信长欲求宗易。宗易能够处处呈现美好,才是织田信长所求的真正美物。世间最美之物是什么,是人,尤其是能创造美物之人。但怀藏茶花,却让人知道宗易心有别属。

日本历史上,爱茶花者是丰臣秀吉!


【造就美物之能】

丰臣秀吉是何时出现的?其实早已出现。在引子之中,那个与一代茶人对峙的权力主宰,在正片开始那个在街边自得其乐哼哼唱唱的织田家臣,就是丰臣秀吉。他更出现在,当宗易化现水月幻景之后,那个凑上来的家臣,露出无比惊讶表情。

略知日本历史,便不会不知道丰臣秀吉的名字,结束日本战国,一统天下之人。但他却出身连姓都不能有的底层,幼年时候叫做日吉丸,成为了信长的武士之后叫做滕吉郞。据说因为自幼生活艰辛,所以身材很是矮小且容貌委琐,被称为猴子。传闻他之所以获得信长赏识,是因为他在为信长提草鞋的时候,将草鞋在怀里捂热了,大获信长的好感。

丰臣秀吉喜爱茶花,在15世纪的日本,曾下令在京都各处多种茶花。宗易不取阁中之花,却选择了流水石臼之中的一朵茶花,就是对应了舍织田信长而取丰臣秀吉。信长出身高贵,一如阁中之瓶花,而丰臣秀吉出身卑微,正合水边臼内的物象。由此观之,其中缘故,或许就有瓶花已经成形,而野花无样容易包裹的缘故吧!

一朵茶花从藏于怀中,成为了过渡到下一个情节的线索。我曾看见有影评说本片被生硬劈分成段,是导演的失败,其实看明白了才知道,这是导演的用意,内中藏着无数的表达。再来已是千利休切腹前十二年,片中出现的是两位葡萄牙传教士,抱怨着日本的茶道。问题首先是来自于那极不合脚,为了进入茶室需要更换草鞋。

草鞋是入茶室的规矩,西方之人并不习惯,但镜头一转,却是丰臣秀吉着一双草鞋,仍旧哼歌自乐,无不安然。当然此时的丰臣秀吉,还是织田的家臣滕吉郞。他与传教士的对话透露一个信息。信长正合西方势力有所接触,因为两位传教士带着西方极具价值之物,前来取悦织田信长。

传教士视茶室如鸭棚,茶室之中的一切毫无价值,甚至认为喝茶的日本人都是头脑有问题,是愚蠢。这是西方文化的自狭之处,难以理解另一种文明,也是典型的西方式的傲慢和自大。说明他们对于信长并非真的认可,只是想要在信长的支持之下,实现自己的目的。在此之前滕吉郞所谓的论得天下者定是我家大人,若能取悦他便可无惧一切。

一茶过后,信长以一茶罐发问,价值几何?作为怀抱于国的人,在西方人面前自然不只是问茶罐,而是要确定自己在他们眼中的价值。一如之前自称带来西方最具价值之物,传教士也坦诚表示此小壶在他们眼中并不值钱,没有人会愿意为此付出高价。

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只是没有高价,这是做交易的谈法。信长自笑名贵之物、竟无人欣赏,是西人不识得他是个英雄,转而将话头抛给了一侧的宗易。这里就清晰无比地体现了宗易的角色,是茶室之中的一等谋臣。

一个小小茶罐,究竟有什么样的价值?与其说这是传教士的问题,不如说这是宗易的问题。因为所谈论的茶罐将因人而不同。织田信长在谈茶罐是谈他自己,传教士也所谈也是一样,只是不能相信信长真的能够统一日本。他们的相信需要对方来证明,这就是交易。

但宗易的回答却是:

“那朵花蕾,您觉得如何?”

是传教士在库房之中看见的竹筒之中的茶花,对应的是此前传教士与滕吉郞的相见相谈。宗易称之为生命的萌芽,之后却突然话锋一转,再次提及一杯茶让人心情愉悦。别忘了,宗易此前说过,茶,是合乎心意的。那么怎样的一杯茶才能让传教士心情愉悦呢?当然是要合乎他们的目的。

信长是一代英主,自有主见,已是成型的瓶中之花,配合困难。但是那一朵花蕾却还在生命的开始阶段,意味着未来的无限可能。只是“唯有独具慧眼者,才能发现此物的价值。”

这一段情节为,信长和传教士谋求合作,为了凸显自身的价值。信长带了传教士进入茶室,让宗易进行说服。不料宗易却另举出了一个能让库房的土墙都能生辉的人,竟是信长的部下滕吉郞。因为宗易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传教士对这一朵茶花的另眼看待。

宗易的逻辑应该是,有如此部下的人,自然是将来征服天下的人。但信长却警觉到这一朵茶花的志向,是无限绽放的生命的力量,对自己的威胁。所以马上追问了一句,发现的价值,将由谁来决定,是不是由他?

自信之人是不会询问主宰之权的,因为他们会将权柄牢牢紧握。但信长如此之问,暗含的意味是,他从宗易的判断之中感受到了来自滕吉郞威胁。出口询问,是试探!他是否还能够掌控滕吉郞!

宗易的回答是,出乎意料:

“美,由鄙人来决定。”惊动茶室外滕吉郞抬头!

“鄙人所挑选的珍品,能够孕育传奇!”此言出口,宗易目光如虎。什么是他所挑选的珍品,当然不是茶具,而是人物。信长有识人之能能欣赏他,他也一样,能够发现滕吉郞!日后当滕吉郞成为了丰臣秀吉,正是他所挑选的珍品,孕育了日本的战国传奇!

此时信长不由失笑“这家伙,是个相当坏的人呢!在我左右又添欲夺天下之人了。”是在左右而不是身边,因为是有两个人。信长说完之后,转身叫名:“是吧,滕吉郞!”滕吉郞开门相见。

信长让传教士将贡品带回,看来是他拒绝了与传教士的合作。实际上的情况是真正得到传教士的助力的人,是滕吉郞!历史上,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一样,曾对西方天主教刻意怀柔示好,只是到了丰臣秀吉掌权之后,突然发布了驱逐天主教的政令。这一态度转变,世人不解,史上称迷。但说穿了又何其简单,不过是利用完了而已。

真正和传教士有所联系的是宗易,因为第一个传教士对第二个传教士说,那个男人会改变你的看法。而在茶室之中,所发生的一切,正是宗易所主导着每一分的变化。这是一段完全是属于电影语言的情节,一定不是真实的历史片段,却是电影可以编织的讲现实关系讲清楚的表达,是高明的手段!

电影是象征和比喻的艺术,从某种角度而言,象征和比喻才是艺术,只会写实,便失去了空灵变化的趣味,俗不可耐。而同时象征和比喻也是另一种层面的欺骗,影片如此欺骗着观众,宗易本人何尝又不是如此,是布局弄幻的高手,拨动人心!

此前织田信长挑选美物之时,等候已久的人询问宗易如何姗姗来迟。原本一路小跑而来在不远处才缓下脚步的宗易却淡然道,还早了一些。既然还早,此前何必匆匆,这是他展现给世人的样子,因为他是堺之三茶人。但既名为茶人,为什么呈现给信长的美物,却与茶无关?

因为他知道信长需要的是什么,能够做出合乎心意的事情。这不是道,而是术!

明白了织田信长如何起了猜忌,才能明白下一个情节,为什么丰臣秀吉大人会愁眉苦脸的前往千利休的茶室。值得注意的是两点,第一是原本的滕吉郞已经成了秀吉大人。第二点是当秀吉走在进入茶室小径的时候,突然听闻了一阵鸟叫,明显是两只鸟的叫声,抬头查看,却看不见有鸟的踪影。

名字的变化,是身份地位的变化。看不见的鸟来处,那是因为这两只鸟源自开始的烛火光影,来自宗易的那一句,为吾妻者,非您莫属。当时他选择的茶花,此刻正自投门而来。隐喻早已埋下,却到现在才传出动静。所以秀吉来到门前,树后转出宗易,原来是早已等候。在物之初,便已经能够看见物之壮,这就是先知。世人所谓的先知,往往以为是能知未来,其实真正的先知,不过是能先觉罢了。其心入微而后入妙,能觉人所不能觉之纤细,便是先知。

弟子口中交代了秀吉恐有斩首之过,这是信长起了杀机。弟子之言被宗恩制止,称言多必失,说明相会是密事,不可外宣。秀吉区区一个家臣,起自卑微,以日本注重出身的社会,竟然会让胸襟广阔信长动了杀念,其中原因可想而知。秀吉声称为茶而来,但是宗易却待之以粥。人在虚弱的时候,不需要茶。因为茶是假相,而粥是实际的果腹之助。

粥后有一杯茶,宗易说让他好好品尝生命的喜悦。一杯茶,能够品尝的生命的喜悦是什么?此前说花蕾是生命的萌芽,唯有绽放才是生命的喜悦。信长口中的无限的生命力量正是要在此时绽放出来。

秀吉进入茶室的第一句话是说临死之前,因此地备受推崇,所以前来尝试。若真的是说茶,何必临死之前才来尝试,平日机会甚多。人到生死关头,想要尝试的,很自然的应该是求生吧!何况是秀吉这样的出身,求生之本能会让他不择手段。

强调临死之前,意味颇深,表示此前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时机不至,没有让他有足够的居心。说到生死,表示没有退路,也表示决心已定。由此便知秀吉来求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一个生机。

求人有道。今天的人难以求人,往往开口便错,一不留心便成了用情感要挟、利益诱惑,甚为地下。看秀吉求人,就知道此人非凡,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能被宗易视为珍宝。本来求人,却说试茶,更绝口不提一字自己的处境,却说了一段自己小时候的生活。这不是闲话,而是示弱,真情流露。让人不禁心生悲悯。世上的人都会觉得孩童无辜,却很少可怜成年人。所以真正的示弱,不是一味自贬,而是让人看见自己的可爱之处、值得呵护珍惜之处。这才能策动人的善念,策动人心。

读古书看见处绝境的人往往装疯称病示弱,得以脱身,如孙膑装疯、刘邦示弱、司马懿装病、几成惯例。因为疯子行为之中有自毁,弱者如尘埃渺小而被轻视。毁坏了的东西,往往让人心生悲戚。如颓坏了的屋子,破碎了的花瓶,容易让人心生怜惜,是一样的道理。这个世上的人,都活在他人的悲悯之中,因恻隐而得活。

看见毁坏,心生恻隐,这是获得活路。当然这也要看对象,往往要是对高贵者、上位者,因为他们往往没有经历太多残酷,享受优渥,心不残忍。要是面对自下而起之辈,心意决绝,就未必有那么好的效果了。比如宋江也装疯,却被小官吏打到熬不住为止,只好认了。

这应该算是秀吉和宗易第一次交锋,秀吉遂了心愿,宗易亲口答应会去为秀吉说情。表面看容易让人误会是宗易要去信长面前为秀吉说情,但细思信长要杀秀吉的原因,真的是可以说情而解决吗?生死之事,当以生死之决,那么要救下秀吉这一条命的,如果不是一次求情,又会是什么呢?

一碗粥,一杯茶,粥前茶后,影片都给出两个画面,是茶室之中一副墨迹,是个闲字。导演精细,不会浪费镜头,如此重复,必有深意。从茶室而言,似乎是宗易给出的茶境,让秀吉暂忘烦恼,体会当下之心。一个闲字,能治烦恼。而秀吉的烦恼来自信长,能治信长的闲字是什么?

影片的下一个情节,是宗易来到了一处作坊,找到了一位正在做泥塑的老匠人。宗易恭谨上前,语态谦卑,自称茶人,想要让老匠人帮助烧制茶碗。老人诧异反问,让老夫这样一个制瓦作泥的匠人吗?制瓦作泥,如何能够烧制茶碗?宗易不答,却拿出了怀中的图纸,原来他早有准备,有了详尽的方案!

这里不妨插入一段,据说影片拍摄所用场景,都是日本国宝级建筑物之中实地拍摄,其中所用的茶碗,皆是当时真品,影片之中出现了包括千利休本人使用过的黑乐茶碗等珍贵名器,是日本茶道家族的协助。而演员在接受饰演邀请之后,准备工作长达一年,不仅学习了各种茶道、历史,乃至还购买了利休传世茶器,力求感应人物。而在真实的历史之上,千利休的确也在日本天正初念,找到陶工长次郎,由利休设计,长次郎烧造,创造乐烧茶碗。茶碗主要是黑、赤二色,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日本笃信佛教影响有关,佛门《四分律》规定,僧徒的食钵只能使用黑色和红色,与此相合。

言归正传,宗易除了拿出方案之外,还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是要烧制一只不是摆设的茶碗。若是摆设之物,便是闲物。不是摆设之物,便要起用,岂能闲置。既名茶碗,便应该是盛茶而用,世上岂有闲置的茶碗?难道说,宗易的意思是,在他的审美之中,见自己所在时代的一切茶碗,都不符合他的茶道理念,所以索性要自己动手,亲自创造吗?

影片在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出了一个消失的身影。借用宗恩的口中叙述,每当木槿花开的时候,宗易总会不知去向。这时候的镜头给出,是一片汹涌的大海,远处一座破败小屋,宗恩来到屋前站定远望。从这样的镜头语言来看,她是知道宗易去了哪儿的,只是不知道小屋之中的情形罢了!

影片至此,似入幽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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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三)

课堂留守狮子睡 评论 寻访千利休 2016-07-13 16:38:57 谎言亦可以是美物


下一个镜头,已经是利休切腹的九年之前,画面开始却是信长的葬礼,由秀吉亲捧灵位。略知日本战国历史,便知道著名的本能寺之变。一代英主,原本可以结束战国,统一日本的织田信长,为自己信任的部下明智光秀所出卖,堕马折剑,第六天魔王身陨本能寺。离奇的是,信长身死之后,却无人能找到他的尸体,成为历史之迷。

对于本能寺之变,日本历史学家众说纷纭,尤其是对于信长所倚重的部下明智光秀的突然叛变,更有着各种不同的解释。但这是历史的问题,而在这本电影之中,自然也有电影的语言和表达。影片出现的镜头是秀吉捧灵位,在中国的文化之中,人死之后负责捧灵位的应该是子嗣,代表着继承人的地位。日本受到中国文化影响之深,这等寓意,自然不言自明。

秀吉继承信长的伟业,继而统一日本,这是日本历史的事实。因此在日本史学界,有所谓“织田种稻,丰臣制饼”的说法,意思是织田信长为丰臣秀吉夺得天下打下了基础。而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却是“德川吃饼”,指德川家康最终窃取了丰臣秀吉的成果,最终夺得天下。

这一节开头第一句话,就是秀吉在议事之所大喝,“天下唾手可得啊!”

一边的武士立即应和道:“为继承大业正名而举行的葬礼已经结束,现在正是一举歼灭柴田的最好时机。”

这就是电影语言,是台词,不是现实之中的对话,是导演的表达意图,而非再现真实。秀吉的话直接,表露的是争夺天下之志。丧礼之后,不言旧主之恩开口即说天下,表示早有天下之心。而武士之言更是直白,葬礼不过是为了继承大业正名而已,并不是真的哀戚旧主。

秀吉急欲取得天下,此时却另有部将请见,是宗易新建茶室取名,以此征询秀吉的意见。纸展名现,是待庵。秀吉立即会意,是让他按捺等待的意思,他的意图已经被敌方看穿,对方早有准备。秀吉于是定下出其不意之策,雪落出战。

到了此时,宗易的身份便再明白不过了,他是秀吉幕后的策师,是指导者。这里倒是可以展开想象,当初在茶室之中,秀吉来向宗易求情,最后宗易答应帮助,为他消解烦恼,最后做了什么事。这一点,在之后的情节之中有所暗示。

茶室新成,宗易带着宗恩前来参观,问及感受。宗恩坦诚回答,说是如回到了小时候,做出了恶作剧而被父母发现,害怕父母斥责而屏住呼吸,慌忙躲藏似的。

茶室本求闲,是心意之所,自然求的是享受。而诸般享受之中最先最要,莫过于心安。为什么宗恩却是慌张、害怕、躲闪?像是做出了恶作剧而被发现了。

宗恩说完这些之后,神色有一瞬之变,随后再度出现了她远望海滩小屋的镜头,这意味着一切源出于此。她是最熟知宗易之人,自然有所联想。那个宗易消失的地方,正是不可告人之所。

恶作剧是什么?

或许便是宗易和秀吉一起联手,实现了取信长而代之的过程。而最后实现出来的秀吉掌握大权,天下平定即在眼前的局面。仅仅只是宗易和秀吉的力量,便能做到这一点吗?当然不是,不要忘记了茶室之中的那个闲字。一个闲字,杀灭烦恼!

宗易为了烧制一个不是摆设的茶碗,去见老匠人的时候。过于恭敬的态度已是让人怪异,而更需注意的是当时老匠人手中正在雕刻的泥兽,那不是别物,正是麒麟。中华文化,麒麟应圣主而出。因而麒麟若出,便表示太平之世降临。传闻孔子晚年,鲁国出现了麒麟,引得夫子哭泣,因为当时世道尚乱,哪里是什么太平之世呢?非时而出,所以夫子感叹!

麒麟可以象征的是帝王之族,与龙不同。《诗经》之中有一篇《麟之趾》,以此赞美文王家族。由此可以想见,那个老匠人的象征,究竟是什么样的意义,而宗易的神情又为何如此恭敬,为什么见面即说,终于见到您了!

那老匠人如果不是日本天皇,那也是雕琢麒麟之人!

本能寺之变的诸多猜测之中,就有关于是当时的正亲町天皇在背后运作的说法。织田信长的理念是天下布武,不是要在天下兴起战争,而是要建立武人政治。同时也有更进一步的大胆想法,那就是要取天皇而代之。日本天皇传承不绝,至今有万世一系的说法。天皇运作其后,并不奇怪。而日本史学界,对于明智光秀叛变织田信长的原因,有一个很广泛的说法,就是为了保皇,解释明智光秀是因为反对织田信长欲取代天皇的野心,才反动叛变。很有力的一点证据是,明智光秀叛变成功之后,并无进一步夺取权势的行为,反而逡巡京都之外,欲求正名。

当然,我不是历史学家,对日本历史也不熟悉,更无兴趣,只是从影片的线索推敲建立。电影有电影的表达,这是我的兴趣所在。每一个细节之间的相互串联,在直白和幽隐之间通透气息,引人遐思、追索,这是观影莫大的乐趣。

一切不过是假象,而假象竟如此迷人。让人想起了宗易展现在织田信长面前的那一轮水月之景,是真,是幻?重要的不是真幻,而是已经被引动的人心。如之前所说的,真正的合乎心意,是唤起人的心意。

日本战国时代,大名征战,天皇被架空,此等情形倒是像极了中国的战国时代。被架空了的天皇,不正是好似只是用来摆设,而无实用的茶碗吗?宗易说,要烧制不只是摆设的茶碗,顿时引起老匠人的惊愕。

信长是要自己做天皇的,他的理想是天下布武;而宗易的心思是在捍卫天皇,这是宗易之所以舍却信长而选择秀吉的缘故。在我看来,或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相比信长,秀吉的出身更接近宗易的信念。也许有人会觉得,电影之中并没有镜头表达这一切,但我想说的是,这不是情节表达,而是电影的主题表达。主题表达和情节表达自有不同,选择历史演绎,本身就是一种与观众的默契。当然,这一点将继续在后文展开,也将会是本文的重点。

宗恩的话,暗示了宗易的谋划。只要是计谋,终究无法掩藏。这间新成的茶室,又何止于仅仅只是一间茶室,更是他亲手谋划出来的,由秀吉主宰大势,即将平定天下的格局。确如其前言,他所选出的珍宝,正逐步的孕育传奇。

阴谋之事,总有泄露之危。背负阴谋才会让人慌张、害怕、躲闪;怕被父母知道而责怪,是因为做错了事,由此证明一切都是谋划。其实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因为宗易此前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谋划。无论是呈现在信长面前的美,还是展露出的茶人风姿,都因为带着被可以隐藏的目的而显得更接近谎言。而这谎言所呈现的美态,又是如此的迷人,让人为之动心、倾倒。

这是一位追求茶事极境之人,但他的目的也许并不仅仅在完成一杯茶。然而精美的茶事,具备吸引人心的效验。

这样的谋划是好的吗?从结果来看,是茶室新成,天下将定,宗易自然也是欣喜,所以才会让最了解自己的人来欣赏、评判。但宗恩之诚实吐露,让他心生疑惑和恐惧。这一点是借由武士和妻子的对白来表现的。这就是刻画,也如古人避讳的手法,避免人物太过刻露。

被宗易折服的武士在卧室之内赞叹师父比肩一切的伟人,这表示他是知道宗易的谋划的,甚至就是参与之人。为什么要在卧室之内?卧室之内是绝对私人之地,可以吐露真言。让一个武士赞叹伟大,绝对不会只是一杯茶,而应该是平定天下的功业,所以才能足以比肩一切古今的伟人。但女人的直觉总是可怕,她们的眼睛和男人不同。武士的妻子看见了别样的宗易,一个内心充满恐惧的人!宗易在害怕什么?

美好的事物!

为什么害怕美好的事物?宗易所害怕的,是他亲手制作出来的一杯茶。那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让他感到害怕了。因为和他出现了分歧,秀吉显然是走上了一条和他预想的不一样的道路。影片的台词很克制,表达这一分歧的话是:

“秀吉大人在侯雪之战中大获全胜后,逐渐登上君临天下的顶峰!”

君临天下,登临顶峰之人,意味着他要走到最高之处。最高之处,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人,甚至比他站的更高的人呢?这种分歧,用宗恩的话来表达:“然而,我夫建造待庵的用意究竟是……”

一语双关之句,茶室不就是一个喝茶之所吗,还会有什么真正的用意?台词之中没有给出建造待庵的真正用意,但不管究竟用意如何。有了这一句的疑问,就可以证明现在的这座茶室所呈现的意义,并不是宗易想要的意义。也就是秀吉所走的路,已经离开了他所设定的方向。挑选出的美物,的确孕育了传奇,但传奇却并非合乎他的本意。

人间之事,最不堪一厢情愿。

老子曾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不是道,却可以指示道。名是人一生的总和,里面有身家性命一切的联系,是自我面对众生,也是自我面对命运之际所坚持之道。中国人讲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因为换了名字,就是换了活法,换了面对众生和命运的方式。

这一节末尾,是宗易亲手制茶,却捧在手心不饮。茶为亲手所作,却难以入口,脸色愁苦之中带有无奈。他说,自己改了名字。然后将茶杯递出,奉于小小的绿色香瓶之前。这一个瓶子,曾在秀吉前往茶室求助之时,被秀吉所见,要求一观!

那么这个绿色小香瓶象征什么?宗易为何奉茶于此物之前?



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四)

课堂留守狮子睡 IP属地: 北京 2017.12.01 16:54:44 字数 5,692 阅读 772 【美物带来的争斗】

这一节开篇,已经是利休切腹前六年。画面给出了大阪城,这是丰臣秀吉所建之城,如台词所言,表示的是秀吉位高权重而一手遮天。当每个人的自我展开,总是赫然如城,可以庇护一地的同时也如雷巡电守,不容丝毫侵犯。情节的开始是秀吉的奢靡,他的妻子北政所称他每日沉迷酒色,乐此不疲。

出身低微的人,在得到了最高的权位之后,便是肆无忌惮的享受。因为曾经仰望的一切已经全部都触手可及,甚至俯首听命,于是狂欢。到了这个时候,才会发现,原来曾经的渴望一直不曾离去,如潜伏心中的虎狼,此刻再也按捺不住,脱闸而出。从来没有机会满足,所以只得压抑。被压抑的心所获得的不是平静,而是扭曲。之后得到的满足,也不再是当时的渴望。因为承接这一切感受的不再是自己,而只是一份陈旧的虚妄,寂如尘灰,毫无生意。

宗易的名字已经改成了利休。据闻利休之名是天皇所赐,意为名利皆休,与影片有所出入。这就是电影,永远不会改变的是蒙太奇艺术造幻的本质。世上美物皆炫惑,能够引人入于沉溺。一如宗易的所展示的茶事,便有着炫惑人心的力量。

自改其名,大德寺的高僧出示一纸,解释利为尖锐刀剑之物,宗易是为了时刻训导自己不要太过锋芒毕露,把锋芒收敛起来。恃才傲物,必将招损。傲气何损?古人云,不遭人嫉是庸才。傲气之损,就在于被人嫉妒。

宗易会被什么人嫉妒?身为当时日本第一茶人,被任何人嫉妒都有可能。但是能够让他心生忌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产生畏惧的美好事物,是当时日本最有实权之人,他所辅佐上位的丰臣秀吉!但这种害怕,并非来自对于权威和地位的忌惮,而是另有缘故。

因为宗易更名利休,并非示弱,恰恰就是用了这样一个名,把所有已经存在却还未显露的矛盾都挑破了。放言收敛,其实等于是宣告我已经领略到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日本历史对丰臣秀吉的评价,说他是擅以利驱动人心的人。利休一词,更可见玩味。一则以利驱动天下,一则却以利休为名。真正的示弱,岂会如此高调?所以这不是示弱,而是下战书。也等于是对丰臣秀吉的警示,我已经对你心生警惕。

欲盖弥彰!看似后退,实则是前进了一步。

人的名字,是面对人世的态度。改换名字,是改换处世的态度。如此方式文雅,但态度明确。是警告,也是试探,这是牵连过深的关系产生冲突时候的手段,因为双方都不可能实施最直接的决裂。在茶道上而言,千利休是丰臣秀吉的师父。在配合而言,千利休是是丰臣秀吉的经营者,代表了许多暗处势力的支持。这是暗事,哪怕是秀吉的部下也未必尽知。所以之前千利休以待庵之名提醒秀吉,其中一个部下会出言指斥荒唐。

这样的关系,所以让双方难以直接走向对立。但人世之妙,就在于此。这样的关系,为什么也会出现分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着让人最难以测度的变化。看似坚固的盟约,也会在心意转变的瞬间实现背叛。所以儒家所求的,永远是人人相信的世界,而并非求人相知。相知无用,因为就算了解之后,对比之下人也只会在乎自我;而追求能信,则是立不易之行,使人可以依托。

千利休和丰臣秀吉的矛盾何在?并无台词直接交代,但下一组镜头出现的是一群人评论千利休的茶室。从言语之中可知,他们追随秀吉,恭敬称其为大人。而第一个说话之人,赫然就是当初在织田信长面前上呈足利家的传家宝的人,另外几人的则是武士装束。他们口中说出之言,并非品评,直是不满。

第一不分贵贱,厌恶入口狭小,出自拥有足利家传家宝的人。第二是武士解刀,被斥为无礼之举,出自武士。第三则是共同的指责,茶席减少而室内狭窄阴暗。

三种指责,皆有所指。因为之前已经说过,千利休的茶室,并非只是茶室,而是他运作而成的天下。那么如此一来, 这三种指责当另有所指。茶前无贵贱,代表社会阶层之间的平等。至于入口狭小,若以品茶为目的,自然不觉狭小。之所以觉得小,恰恰是因为之前的架子太大了,自大而后觉得入口狭小,不能放下身段。此人拥有足利家传家宝,可代表旧有的势力,自觉尊贵,所有才会有这样的指责。

第二是武士阶层,日本中世纪的权力关系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公家,是以天皇为核心的朝廷的公卿贵族;一是寺家,这一点不熟悉日本历史就难以知晓了。日本举国崇佛,自上而下皆受日本佛教文化的熏陶,不仅大人物崇信佛法,底下阶层更依附之上。比如织田信长就信奉法华宗,有第六天魔王的别称,又唤作吉法师。

日本的寺庙并非只是信仰之所,修行之门,和尚们不仅拥有寺院田产和百姓依附所形成的经济,更豢养僧兵,与政治人物往来密切,伴随着宗教信念和政治活动,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也是社会权力结构之中极为重要的一面。

至于第三个方面,那就是武家了。日本的武家出自公家,其实原本就是公家的下属武士阶层,而后逐渐壮大,乃至把握政权,直至镰仓幕府形成,武士阶层最终直接架空了公家,把握了政治权力的核心。而公家的代表,天皇则只剩下了精神象征的意义。

因此,在日本战国,除去武家阶层之间彼此势力的矛盾之外,从社会上而言,还具备的一对矛盾就是以天皇为代表的公家与武士阶层形成的幕府的对立。天皇失位,众武逐鹿,历代幕府颇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所以此前说到织田信长天下布武,意图是直接取天皇而代之。天下布武,是让武家完全取代公家,建立真正的武士政权,结束万世一系。

千利休也是由此和他走在了对立面上!

当千利休辅佐的丰臣秀吉上位,营造了他的茶天下之后,要武士进入茶室之前解刀,这分明就是要剥夺武士的权力,让武家臣服。难怪武士斥责他无礼。什么是礼,名位也。名分定,位上下,这是礼。无礼,就是取消了原来的名分和地位。

真是低劣的茶道啊!共同的指责如此。

为什么低劣?因为简单粗暴的抹去了原本的秩序,在隔绝外物之中,让人平等于一室之内,带着强行约束的痕迹。三块茶席减少到了两块,又从两块减少到了一块半。茶席是什么,是位置。位置从三减少到了二,又从二减少到了一块半。位置在减少,其中的对于社会结构和政治的构想,自然也蕴含其中。位置的减少,那么原本在其位的人该如何?什么是天下,每个人的位置组成了天下。如果人不得其欲求之地位,会变得怎么样呢?一张茶席的逼仄,细腻的表现在了剧情之中。

逼仄之地,总是暴露内心。

三方指责,不仅是评论,也交代清楚了矛盾与对立,同时引出了黄金茶室。从中可以看出,利休真的是收敛锋芒了吗?恰恰相反,他锋芒毕露了,犹如黄金动世。整本电影,此前对千利休形象的刻画一直都是隐晦的,至此时才开始豁露。因为矛盾已经浮出水面,所有在暗处炮制的茶汤,终究要端到人的面前,让人品味。

秀吉用利益驱动天下,给天皇献茶打造的是黄金茶室,从其人而言,也算是最为契合的表达。黄金之色,是大地之色,是生养利用之色。世人用黄金而觉得低俗,其实隐晦的心态是寻求生命超脱于生存本身的更高的存在意义。黄金不是低俗之物,但生命之中若是只有黄金,或以为黄金最高,便是低俗。

但谁若是轻视了黄金的价值,便不只是低俗而是愚蠢了。如果有久视黄金的体验,便知道黄金之色会生出迷人的感动。自古以来黄金有着代表占有和财富的另一重维度,那就是不朽。金性坚固,是连佛经之中都会用来比喻人身上本自存在的不坏佛性。身居高位,喜爱黄金的本性,是因为得到之后的深切共鸣。世人与此不同,因为从未得到过黄金,并渴望不坏。

无论是哪一重的维度,利休提出的黄金茶室,都是一个惊人的创意。但无论是哪一重的对于黄金茶室的理解,其实都是来自外人的目光。真正黄金茶室能够代表的,绝非这些心意,唯一可以匹配的词语,只怕是只有“欲望”二字吧!

不错,一座黄金茶室,其实是利休将丰臣秀吉的欲望赤裸的表现在了天皇面前,世人面前。只怕秀吉是因此才会欣然同意这样的创举吧!

普通之人掩饰欲望,唯有争夺天下之人,则会把欲望放在天下人的面前。对于野心之人,只怕没有比展露自己的欲望更能够让他们感觉到快感的事了。心意如此饱满而动人,就在天下人的注视之下,那欲望生动而充满力量,不是扩散式的宣泄,反而凝聚成了形体,竟是一座黄金茶室!

能够创造合乎人心意的茶人啊,利休!这是他又奉上了一杯最合乎人心意的茶汤了!

一灯点亮,光影相从。在黄金茶室之中的演绎,展现了电影表达特有的真幻交织。利休使用陶器在黄金茶室之外行茶,丰臣秀吉使用金器在黄金茶室之内模仿动作。这样的表达真是绝妙,光影造就多层次的表达。看见利休的影子,可以说明他一直居在幕后的身份;看见秀吉的模仿,可以理解为他一直接受利休的指导。两人的关系由此镜头表达的意味深长。一切从当初宗易点亮一灯,幻出两只光影之鸟开始。

这是电影的艺术质感!画面呈现出了多层次的表达,是高明!

黄金茶室,也可以说是丰臣秀吉打造的天下一统;黄金茶室之中的奉茶,是丰臣秀吉向天皇的表达。利休也在场,却只是一道影子,是参与者,并不外露。可作畅想,究竟秀吉的天下一统,其中有多少是利休的参与。当初织田信长所要的,能为他谋划时代之人,终于没有辜负织田信长的识人巨眼,可惜奉茶之人不是信长。因为信长是不会向天皇奉茶的!

一人在黄金茶室内,一人在黄金茶室外。秀吉奉茶,其实是奉黄金茶室;利休居外,也表明了他不在秀吉的天下之中,不在秀吉的欲望之中。秀吉的欲望的完整,凝形的黄金茶室,同样也不被天皇眷顾。虽有一声好茶的赞许,但是天皇注目之处,只有茶!

天下当然一统,毕竟是好事啊!这是天皇也不得不赞赏的,结束了大名征战以造成的动乱,这间茶室,怎么能不好呢?但天皇的称赞,赞许的却是茶,而非茶室!

要知道,茶是利休的,黄金茶室,才是秀吉的!

秀吉色变!因为,茶可以没有黄金茶室,依然绝世;但是黄金茶室若是没有了那杯茶呢?还具备存在的意义吗?这黄金茶室的一次奉茶,这象征天下一统的表达,形成的结果却是清晰的看见了真正的价值!

“真是辛苦你了,招待天皇在黄金茶室中品茗,真不错!”分明是他向天皇献茶,出口却说是利休在做的事,这是挑破,也是争斗。分明自认是自己的功劳,却满口称赞他人,不是挑事是什么呢?中国人说功高震主,此等情形好比是一个开国皇帝对手下的大将说,多是你,才打下这片江山啊!大将若是知趣,就应该赶紧告老归田了!

到了此时,似乎才可以理解一开始提及,为什么一个君临之人,会对区区一介茶人发出嫉妒!

“但是,为什么天皇眼中只有茶呢?”浮夸之笑过后,这才是秀吉露出锋利。

偌大一座黄金茶室,视而不见,只见区区一杯茶。天皇一声好茶的赞誉,等于只是肯定了利休。人是需要肯定,才会满足的动物啊!任何人心灵的介意,都是来自肯定的满足。人重视自己的意见会强过重视自身。大街之人都会因为一言之辱,引起斗殴,何况万人之上。天皇轻轻一言,秀吉成了看不见的空气。

“那可能,是因为茶可以杀人!茶有着就算被杀,却仍然想得到的美!”面对举国第一人的嫉妒,名为利休的人,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什么是茶可以杀人?茶杀人,杀的不是别人。利休的意思是,为了茶,他可以抛出性命而不顾。也就是,利休露出了所有掩藏的锋芒,和秀吉针锋相对。

所以秀吉才会说出“原来是拼上了性命!”

问题在于,利休拼上性命要和秀吉争锋相对的是什么呢?只是一碗茶,怎么可能成为争斗的问题。所以茶,在这里是一个象征,而究竟是象征了什么呢?只有明白了利休坚持的茶是什么,才能明白他和秀吉的争执与分歧,究竟在何处。

利休的茶,究竟是什么?影片至此,并没有直接阐述,以一种更引人入胜的牵引,引出了绿色香盒。因此明白,茶不过是象征,而绿色香盒才是真正代表内涵之物。

秀吉口中的,“像你这样的人,在这步田地仍旧即执迷不悟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透露出的是,千利休真正的意图所在。

所谓像利休这样的人,是秀吉对利休的了解。居于幕后而谋划天下,算计清晰的人,总有智者的通达。而智者往往共同的特点是,让人不知道他们的底线究竟何在。在两人已经完全展露对立的当下,他终于触及到了利休真正的意图。

影片至此有一处回忆,也就是当初利休给秀吉一碗粥的场景,当时秀吉便察觉了绿色香盒的存在。但直到此刻,他仍是不知道内中究竟是何物!也就是说,秀吉并不明了,当初选择他进行争斗天下的利休,究竟是怎样的欲望!

那绿色香盒,代表的是利休的心意所在。向来能够唤起他人心意的第一茶人的内在,是怎样的世界。当利休回答茶能杀人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推向这个问题,即显露他的内心欲望!

是的,秀吉的大欲,已然成形,作为黄金茶室赫然在目。那么利休的欲望呢?难道真的以为他是毫无欲望之人吗?

要知道在世间相争的,只会是各自的欲望啊!

只是利休的欲望似乎超过了黄金茶室,如同他自身不在黄金茶室之中。这多么让秀吉产生疑窦,可以猜测的是每一个在位者最为关切的念头,也吸流淌在秀吉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原来他是要和我争夺天下之人啊!

这一点表现在了对于绿色香盒的定义上。利休说,“这是传授在下茶道的恩师所赠之物。”秀吉却马上反应,“是女人吧,别遮遮掩掩,我都看穿你了。”

秀吉认为利休的说法不过是掩饰罢了。所谓女人,对于男人而言象征的就是欲望。男人之间谈论女人,表达的就是欲望。所谓的看穿,即在此,秀吉认定了,利休也是有欲望之人啊,就是要跟他争夺天下的啊!

怎么不是呢?若非身怀和自己一样的欲望,如何能够打造出合乎他的心意的黄金茶室呢?如果不是同样在这种欲望之中,怎么能够明白他人的心意何在?既然能提出打造黄金茶室的想法,他必也是有着同样深刻的欲念!越是能够领悟自身的欲望,才能越是明白他人的欲望,世间的道理,不正是如此吗?

参与谋夺天下之人,却说对天下毫无兴趣,谁能相信呢?尤其是秀吉这样的大欲之人,因自己是这样的人,所能理解的因而也只有欲望。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世间的人也都不过如此吧!即便有所谓更高的追求,不过是更大或者不同的欲望而已。

而且欲望是这样奇怪的东西,那就是再大的欲望也不会妨碍各种细小欲望的存在。哪怕有了更高的追求,那些在各个层次的满足也并不会因此而消失。深谙欲望的秀吉,深刻明白利益的本质,就是欲望。

所以秀吉的理解,利休的茶,就是天下啊!利休所谓的茶能杀人,在他心中,便是利休会为了和他争夺天下,不惜性命!

带她来见我!

等于是秀吉的宣战之语,意味着让利休完全展露目的,不必在这样隐藏,为彼此的欲望,光明正大的对立!这句话,是意味着秀吉分清了两人立场,走入敌对!

但是利休的目的,真的是在争夺天下吗?


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五)

课堂留守狮子睡 IP属地: 北京 2017.12.01 16:55:26 字数 4,132 阅读 1,312 【美物的内在】

世间所有的争斗,都是由最外层的碰撞开始的。就如人与人之间的争执,分歧首先不会出自个体本身,而往往爆发在各自的坚持。

都是这样的人啊,可以包容对自身的攻击,但无论如何难以容忍的是对我所认同和坚持的否定。世上存在这样一种东西,出自于自我,却又得到自我超过本身的爱意。诞生于我的,会比我要珍贵,每一个自我如此行为。如同孩子来自母亲,但是母亲对孩子的爱却超越自己。如同人会爱惜自我的表达,而超越爱惜自身。

“世间正因这些宝物而改变!”

这是影片接下来的镜头,是利休的弟子宗二在库房之中对宗恩说出的话。库房之中尽是茶器,而宗二一进入则表达各种赞叹茶器的价值,还提及了三岛茶碗。三岛茶碗是朝鲜,当时称为高丽,流传入日本的器物。当时陶瓷之技术,最顶尖的只在中国。高丽因为是附属国,所以才得以流传一些烧造技巧。而日本偏远,并无优良技术,需从中国和高丽进口。

如若知晓一段日本战国史,即知宗二说这句话之时,在小田原大战之前,也就是丰臣秀吉召集大名进攻北条之前。彼时日本之战国发生的变化,是从大名混战渐趋一通于秀吉之手,社会渐得安定,万民得以安居乐业。世间的确因宝物而发生了巨变!

宗二在此的台词暧昧,有所表达,不能只当他在谈论茶道和器物之美。从宗二的话中可以察觉一点,诸位大名领主对于利休之崇拜,更提及了领主们愿出多少钱购买茶器,价值颇为不菲。这不是闲话,而是体现了利休对许多大名的影响力,也就是利休的实力。

宗二还有一句话,“但是,美丽的东西也是可怕的,侍奉在师父身边的我,对此深有体会。”

争斗需要力量,而世间所有的争斗,都会牵连至个体的影响所及。影响越广,牵连越大。无论是情感的维度,亦或者是利益的同盟。世间的争斗表明了,所谓的自我,并不只是一身,更在一身所及。

宗二的话,表示清楚了一个意思。利休和秀吉的争斗虽然并未公开化,但是已经在各个维度表现出来了,蔓延到了各自能够影响的力量。

从影片本身来看,此处的安排并非闲笔,一个三岛茶碗也不是独立台词,关联到后续的情节的暗示与完整。同时也是上一节利休和秀吉争斗的展开,承接剧情和节奏,慢慢地将铺展开一代茶人和一代枭雄的斗争。

物有初心难见,事成之后有歧,是世间的常态,何况来自两个强大的主体。秀吉所理解的利休,最后落实在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提及女人,以此代表欲望。身在欲望之人,只能以欲望理解,而所理解者,只是欲望,此所谓从自我到自我。

秀吉如此,但是利休究竟为何呢?如果是为了平定天下,那么辅助秀吉不就可以了吗?那么就如秀吉所理解的一般,大欲所存,只在取高位而代之。因此下一个情节便是,就连老匠人也不理解他。

“都按你的要求做出来啦!”伴随此语的黑色乐烧的完成。

这是和利休结合的最为紧密的力量,老匠人代表的来自天皇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目的应该都完成了吧。从支持秀吉的行为之中,将自己从被信长推翻的危险之中解脱出来。得到的结果是秀吉向天皇献茶,接受赐封,这是对双方的认可,完成合作。没有贵族身份的秀吉以此提升了地位,成为贵族,得到支撑;拥有地位,没有力量的天皇以此得到力量的保护,维持荣誉,得到秩序。这已经是天皇一系的力量在其中获取的满意的利益了吧。

所以不由得连老匠人也疑惑,利休这是还要做什么呢?因此抱怨利休“老是提一些苛刻的要求”。看来不只是这一次,利休平时的作风绝对是强硬的,哪怕是同盟都会有微辞。

利休以无比珍惜之感,缓缓拿出了绿色小瓶,老匠人一眼看出了,这是高丽的瓶子吧!

入手之后,老匠人领悟:“原来如此啊,正好能握在手里!”

这是秀吉要看的绿色小瓶,利休拒绝没有向他交出。而前文交代,这绿色小瓶也是象征了利休所有的坚持,并因此和秀吉分歧的原因。但是此时利休却主动向老匠人展示,这是向自己结合最紧密的合作之方,展露了自己的本意。

千利休的心意!关于他辅佐秀吉,以及他一切行为的真正目的!

利休主动将小瓶掀开,一片莹白光润的指甲赫然在目,不免让人感受一丝错愕和震惊。向来展示一身寂美之态的茶人,怀中所藏,居然是一片指甲,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利休提出要求是,请老匠人完成一个,与此指甲相配的更坚固的容器,以来保存!

这就是怪话!

电影是表达的艺术,而高明的表达永远是含有引申,如诗之兴。一枚指甲,藏在绿瓶,已入奇诡。非要在此时让老匠人铸造一个更为坚固的容器来存放,更是滑稽,老匠人可是烧制陶瓷之器的。世上器物,比陶瓷更为坚固的,大有之在。为何要找脆弱如陶瓷的器物来实现坚固?

中国写史有一个习惯,遇上难言且不可言,就写怪话。怪就是不正常,不正常的意思是有隐情。所以这一段的表达,不是含蓄,而是别有寄托。看来是那么回事,但实际上一想都不符合常理,就可以思索表达。这样表达,或许是有难言,或许是表达者本身也不确定,以此表达思索。如影片之名,是一次寻访。

之前曾经探索了,利休的茶室,其实是天下。那么他的茶,正是用以驱策天下之人,如那些为他的茶所吸引的大名们,团结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弟子。利休的茶道只是表相,真正的内涵是通过茶,吸引了众人。而绿色小瓶,却是传授他茶道的恩师所赠,那么也就是说,这小瓶正是他茶道的来源,是他为什么要进行一切行为的源头。

影片至此,利休的茶室,利休烧制的茶器,都已经完成。但苛刻的利休却拿出了绿色小瓶,这才是他真正要完成的。换言之,他和秀吉所形成的天下,已经完成,却并不是他要实现的天下。

利休要的,是一个足以能够保存这片指甲的容器!

一个能够保存这篇指甲的天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那么疑问就在此处了,影片至此,才算显露了利休的心意,却转瞬进入迷雾之中,这片指甲意味着什么?

如果放开思绪,或者可以重新去发现老匠人与利休关于香瓶的话。一是合手,二是更为坚固。刚好能够握在手里,合手的东西,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合乎自身的感觉,与自己相配的合适。引申一步,那就是自我可以完全的掌握,而不必会出现掌握不住的部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利休是觉得秀吉的天下,有着无法掌握的部分,或者大胆的说,并不合乎自身!这个自身,也许是秀吉本人,但从另一个维度,不妨觉得,即是日本。

甚至说到了坚固,以此类推,利休也认为了,目前秀吉的天下并不坚固,是怎么样的不坚固?

无法保存这片指甲!从字面意思可知,所谓的不坚固,是无法容纳!无法容纳洁白如玉的指甲!

女人的指甲?这是老匠人的感触。

下一个镜头,是两双握住的双手,形成传递的动作,很明显一双属于男子,一双属于女子。

让人联想到指甲的主人,果然出现了女子。秀吉没有猜错,但秀吉猜对了吗?老匠人也没有说错,但老匠人也不明白这片指甲的女人的一切。

一片珍藏在胸口的指甲,意味着的是利休的内心啊!而他这样的人,会有怎么样的内心呢?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指引了利休进行怎样的茶道!

利休将之展现给了老匠人,是向天皇一系表达了自己的内心。从解读上,就可以表达为他要塑造的是一个和秀吉不一样的天下。

斗争是一个过程,总是从相互的试探开始,完成从合作到敌对的过度。这不是保守,而是适应。祸从口出,宗二被赶走,是秀吉的动作。自古因言获罪,罪从来不在所言,肯定是在之前就有成见。

鼓声威严,透露争战的气息,石田三成向秀吉进言,表明了一个事实,利休身边有一大批支持他的大名,更有甚者,他们认为是利休促进了天下一统。如果之前还单纯以为利休只是个茶头,追求的是茶道,那么至此也该明白。让别人产生了是他促进天下一统的意识的人,此前究竟会做了些什么!

两段剧情,争斗从秀吉和利休转到了手下之人。敌对的意识散步到了各自的团体,斗争的意识开始确立了。但是秀吉却在做一个奇怪的事情,用金沙来喂鸟,口中喃喃念着,怎么回事,不够吗?

这一幕是象征着秀吉心中的自己和利休的关系。为什么出现黄金养鸟的情节?之前的解读之中,影片出现了两处鸟,一是利休用灯光造成的光影之鸟,二是秀吉在利休的茶室外只闻其声不见身影的鸟叫。也就是说,双鸟一直都是在比喻秀吉和利休!

如今却是秀吉在用黄金喂养一只笼中鸟。正是秀吉心中对利休的态度,他希望的是利休在他的牢笼之中、掌握之内,他不惜洒出大量的黄金,意味着他不介意给利休更大的利益,但前提是来自他的赐予,利休还在他的掌控。

怎么回事,不够吗?秀吉是在问,为什么利休总是无法满足呢?

但是秀吉也向石田三成表达了,他还需要利休。因为他还有很多想要的东西,而且是想要得快疯了的东西,权势不过其中之一。这一切,需要利休的帮助,因此他还没有决定要对付利休。

秀吉想要什么?

权势只是其一,那么如秀吉还会想要些什么呢?很简单,权势不过是力量,此时的秀吉已经是日本当时最为强大的力量,但是天下尚未一统。比权势更高的,是地位。比地位更高的是超越日本界限的领土的地位,比如占领高丽,继而进攻明朝!

欲望之大,在于得到期待之后会产生更大的期待!

秀吉还需要利休,所以不能让他死了!

这时候,鸟叫了,秀吉欣喜若狂。为什么欣喜,因为一直不叫的鸟开口了,意味着是利休向他妥协了!

利休的妥协,并不是屈服,而是因为他有更大的目的。这一切的变化,表现在镜头上,只是一支花的区别。

从茶花,变成了木槿花,是利休在插花!茶花代表的是秀吉,木槿花则别有所属!

插花之下,是茶室之中武士和利休的对话,内容表达出了关于秀吉要进攻朝鲜的讨论。显然武士并不同意,表示此举事关国运。

而所谓高丽瓷器流入日本,对日本茶道有所影响,这是一个事实。因日本无技,高丽得中国之传,在日本战国时期曾流入大量瓷器。之前宗二所谓的三岛茶碗即是其一。正是因为这些瓷器的传入,日本的茶也从足利家时代的唐风华美,渐渐转入清寂,因此渐渐形成后来日本生活种种给人的整体印象。

但从另一点,讨论征战之事,为何提及高丽瓷器对茶道影响?难道因此就不能进攻高丽吗?

一茶之事,如何事干国运,岂不荒唐?

并不荒唐,因为武士真正表达的意思是,秀吉这样的举措,违背了利休的茶道,也就是违背了利休对引领日本如何前行的道路。

利休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说了三个字,木槿花,用的是高丽语。旁边的宗恩补白,利休并没有进攻高丽的意思!

利休为什么不支持进攻高丽?

鸟叫之声,表示妥协。但转瞬矛盾分歧就又摆在了面前,终于说明,秀吉和利休的矛盾,并不是利益的分配问题,而是道不同!因为道不同,所以目标不同,所以行事不同,所以处处不同。

利休为什么不支持高丽?

或许是因为,不合手吧!


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六)

课堂留守狮子睡 IP属地: 北京 0.102 2017.12.01 16:56:17 字数 4,847 阅读 905 【美物的毁灭】

利休切腹前四年,那是1587年。

大茶会,丰臣秀吉举办了一场大茶会。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大茶会?

根据北政所,也就是著名的宁宁夫人之言“关白大人的伟绩,在此彰显无遗。”能够体现丰臣秀吉的伟绩的,真的会是一场茶会吗?

宁宁夫人说出这话,是在与大德寺的僧人对话。这位大德寺的僧人就是此前与宁宁探讨“利休”之名的僧人。大德寺与千利休的渊源颇深,曾在大德寺担任住持的一休宗纯和尚,有一个弟子,曾居于茶道祖师村田珠光处。如前所说,村田珠光的弟子为武野绍鸥,绍鸥弟子即为利休。此为大德一寺中,茶道与禅的交往渊源。利休爱在茶室之中悬挂宋禅师圆悟勤的墨迹,不是无缘故。

时人行为,为表道迹;今人行为,多无源出。

言归正传,这究竟是一场怎样的茶会?史实如此,时间在日本天正十五年,公元1587,利休的确是在京都北野天满宫召开的大茶会。

“真是气运协调!这世上能想起我等用途的,也只有现在的关白大人了!”

僧人的一句话,表明了大德寺和秀吉的关系。

早在两年之前,也就是天正十三年,丰臣秀吉就任关白,但他本想成为的是征夷大将军,却因为出身问题受到阻挠而未果。后来德川家康倒是得到了这个称号,当然是题外话。虽然名不称心,但是秀吉的统一战略却没有停下。当是时,他的四国攻略,九州攻略都推行顺利,全日本只剩下关东、陆奥、出羽等几个地方未服从号令。所以就在天正十五年,完成九州攻略之后,秀吉的目标都盯上了关东、陆奥、出羽等地。

关东之所在,正是五代百年雄踞的北条氏。

但秀吉心中,所存并非北条氏,在他心中有着更大的目的。这个目的之大,是此前日本所从未有过的,那就是脱离中华文化,走出日本弹丸之地,开始征服大东亚,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之中。此一动机,也成了此后数百年来,日本所有侵略他国思想之发端。

尽管还有北条氏未服从,但秀吉的目标却是从一统之后的日本开始出发,他的第一步是高丽,第二步则是中国,当时的明朝,第三步则是印度。

茶杯之大,双手捧之也不及,也许已经不合手了。但对于饥渴之人,却只会觉得越大越好,越多越好!

这是一场什么大茶会?就在两年之后,秀吉召集了所有大名,集结二十二万军队和北条氏开战,发动了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小田原之战。

什么是能够展现丰臣秀吉伟绩的茶会,不是来参加的茶人,而是被他所调动的大名。针对北条氏的战争,就是在这一年定下的战略。恰好,就是在千利休举办北野天满宫大茶会的一年。时间之巧,是历史之运转,也是落入了小说家之眼中。天满宫之名,就不知道历史上真实的利休,是否故意选择了此处,作为对秀吉的劝诫了!

天道之满,盈不可久,转而残缺!

丰臣秀吉汇聚天下诸侯,这才是茶茶夫人口中的伟绩,从大德寺僧人的细节也可以看出,大德寺的力量,也已落在了秀吉一方。利休之后遭受非议诽谤的大德寺山门立像,在此似乎点出了背后阴谋的轨迹。

大茶会上,利休安心制茶。通过茶茶夫人和三成等人,点出了事实。利休是不从秀吉之人,且受到万民所向。而石田三成更是直斥利休乃是蛊惑人心。秀吉动怒,以命令大众发笑,打破利休所营造的庄严气氛。号令喜怒,是显示权威,大众随之应和。

“若是你不是茶人,大概会手握天下吧!”一语直露,更兼双关,秀吉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此语,是将对立公开化。再言不用拘束,是不必伪装。

秀吉随之抛出了两人争锋相对的关键之处,关于进军高丽之事,直言若是如此,他必不能留利休的性命。

利休仍是安静制好一杯茶,奉持君前。无语,是不加辩说;上茶,是表示仍旧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秀吉冷颜!

而下一场,即是小田原之战,从情节而言,是呼应上一节的茶会。暗示秀吉茶会之隐喻,正是秀吉召集大名之举。而在此一节,又更将利休的行为隐去,只是以他的弟子来点出利休的作为。若不是留心,只怕是被导演瞒住。

宗二是利休的弟子,却从小田原城来。秀吉和北条对立,利休的弟子来自小田原城,立场暧昧。如利休所言,“你在小田原的方丈那里修行。”此语微妙,小田原是一座城,一座城的方丈,难道会是一个和尚吗,自然是城主北条氏。更有甚者,宗二还带来一只茶碗,是为高丽熊川茶碗。并说,这个茶碗,正在努力精进茶艺!

一只茶碗,如何精进茶艺?

随后便是宗二和一大帮武士的镜头,刻意展现众人对茶碗露出的向往之色。这是回忆宗二带来的茶碗。由此而知,宗二带来的不是什么茶碗,而是北条氏的态度。在这一场秀吉和北条的对立之中,利休是站在了北条一方。原因何在,在于宗二口中说的,这只茶碗,正在精进茶艺。

哦,北条氏,是认同利休的茶艺的!他们的相同心意,是北条氏上下所认同的茶碗,被宗二带到了利休这里。利休和北条氏的合作,不仅仅是利益一致,在此之先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理念是相互认同的。

宗二带来的,是北条的信念,和利休一致的信念。所以当他说出利休视竹筐为珍宝乃为荒谬,表达的是对这场战争的并不看好。弟子在规劝师父,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坚持师父的信念。

有人来报,是秀吉之召,也有宗二,表示这一切俱在秀吉的眼中。利休和北条之密,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宗二有所觉悟,即求最后一见秀吉。

宗二见秀吉,秀吉质问他站在哪边?这两边,当然不可能是他和北条,正是秀吉他自己和利休。宗二表示的是不愿参与争斗,却只想在利休身边专研茶道,并请秀吉恕罪。

“什么破茶碗,我打碎了用金子拼起来。”秀吉扔出茶碗。

秀吉如此回应,引来宗二大怒,捡起茶碗欲走,却被武士抓住。利休赶紧上前恳求。宗二却直言秀吉虽是一介君王,但如此玩弄茶道的品味无需道歉,自身不是如此阿谀奉承之人,最终被斩杀。

一场小田原大战,日本战国关键之战,重心却落在了一个茶人的弟子,岂不荒谬。其实对比当时史实,北条氏顽固不降,被围困三月之后,才被迫出城投降。其中北条氏政被勒令切腹自尽。两者相互对比,才知电影情节可以建立对应。

原本电影名就叫《寻访》,所以即便在此多作假设,也是无妨。宗二的形象在此,与其说是利休的弟子,不如直接就是北条氏政,因为追随利休的理念而和利休一起对抗秀吉。在此之中利休所作所为,一如当初和秀吉一起对付织田信长一般。只是这一次,利休所得到的结果,是被溅起一脸弟子的鲜血。

终究,北条不是秀吉,秀吉并非信长。

而秀吉和利休的不同究竟在何处?其实从黄金茶室至此,已经徐徐展开。尤其是在秀吉那一句,“什么破茶碗,我打碎了用金子拼起来。”这体现了两人的不同。

利休精修在茶,奉茶与人,唤起心意。如他为何能成为信长的茶头,因为他具备把握时机,创造美物之能。能识茶性,是为知人;以茶观人,以茶结人,表面上是在进行茶事,但实际上却是人事。这就是为什么石田三成说,利休是在玩弄妖术,蛊惑人心。

相比之下,秀吉所长,是在黄金。如同之前的黄金茶室、黄金喂鸟等举动,莫不体现了秀吉深刻认识到了社会行为之中的利益关系。熟练的掌握利益,分配利益,乃至交换利益,甚至上升到觉得利益可以完成一切。这是他所信奉,才会说出用黄金来拼接打碎的茶碗之说。

否定茶碗,与其说是秀吉在建立自身价值,不如说是他是在努力将利休拉低到与自身齐平的位置。自卑者的藐视,往往是从‘看吧,其实你不过也是跟我一样’这样的逻辑来建立的。

秀吉以黄金驱动天下,而利休却是以一杯茶!

讨论和分析再次回到了这个关键,究竟利休的一杯茶,意味着什么?究竟是怎么样的一杯茶,可以和秀吉分庭抗礼,需要利休用性命去维系和坚持,能够驱策大名诸侯,引来万民归心,甚至将匹夫和手握天下者安排在对立的同一位面?

如宗二的那句话,即便秀吉是一介君王,但如此玩弄茶道的品味也无需为自己的无礼而道歉。

谁会为一杯茶,而轻抛性命!在一杯茶之中,究竟坚持什么?

如今的人说起所谓茶道,即会联想到日本。对于饮茶之发源的中国,则往往只是视为饮茶习俗,不是中国人的茶中无境界,而是国人并不从此之中建立所谓的道。茶不是不可以给国人领悟,只是国人由物领悟,而不在物上立道,此为分别!

所以从今日而言,岛人有所谓的茶道、香道、花道等等名词,建立形式,增加威严,在小事之中琢磨心意,打熬行为。但在中国自然也不乏喝茶、焚香、插花诸事,却隐没生活之中,化之为俗,不从生活之中兀然突出,别立意义。是为不同。

从岛人而言,一念成形,不是无由;但从国人而论,一念出入,随处有境。究竟利休在这一茶一念之中寄托了什么,便是此片寻访之深沉。

时间到了利休切腹的一年,情节介绍了两件事。第一是大德寺山门利休行者木像的犯禁,大德寺和尚被驱逐;第二是秀吉欲娶利休之女,结果利休之女自杀之事。两件事各有表达,又互有引发,十分微妙。

第一件事,引出大德寺的和尚的一番感慨,所谓贪、嗔、痴三毒如焰,燃烧人心,而秀吉之火在于贪念,会将利休一切燃烧殆尽。

贪念是什么?是占有,这是功利之心最大的表现。所谓功利,是人因对目的的执著而忘记了原本的初衷。和尚是切近秀吉之人,旁观就近,看得清楚,秀吉一切行为的出发,是来自于贪念。

贪念是具备攻击性的,因为要占有,是将外在的一切吞噬,成为自己。而不是打开自己,去与外界的一切互动而融合,自然为一。从利休的茶来看,在于唤起他人的心意,令人满意,而心悦诚服入于茶中。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

因此丰臣秀吉在四国攻略之后有九州攻略,此后统一日本就有侵略高丽的计划,更有吞并中国的野心,化天下为己,是内在的贪欲。因这贪欲,秀吉自然不可能正确地以感召的方式统一天下,他无法理会他人的感受和诉求,不在乎他们的目的,而使用利益和武力,胁迫天下为一,成为所谓的“天下人”!

这样的天下,并非稳固。因为当约束的武力消失,享受的利益不在,挟持的禁锢松动,不曾心悦诚服的所有力量将会再度恢复成为自己,重新回到一盘散沙的状况。为什么当初利休向老匠人索要一个更为坚固的容器,能够容纳下那片女人的指甲?

因为当时秀吉所建立的天下,并非稳固,利休见得十分明白。他以非常巨眼,弃掉织田信长而取秀吉,所要建立的天下的样子,正是他的茶的样子,也就是他的茶道!换言之,利休一生经营之茶道,即是他所要创造的天下。

一杯茶中见天下,是他一生用心所在!

所谓美物?在于能够孕育传奇。那美物为何会有危险?是因为美物只是利休选择而出的手段,美物不是善物。在儒家文化之中,从来都是美善并举,所谓尽善尽美。在孔子眼中,《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乐,是大舜之乐;《武》乐,是武王之乐。

礼乐并存,才是真的美物,因为能同时拥有善。所谓美,其实是秩序。万物之所以展露美态,是因为万物拥有自然秩序。如果没有秩序,只会是一片混乱;但如果只有秩序,又只会是一片枯槁。所谓善,其实是适合。真正的秩序之所以建立,是因为在秩序之中的每一个位置,都和在位的是相配而合适的。如果并不适合,久而久之便会悖逆;如果完全适合,才能久处于约。

礼乐,造就的是美与善。同样的,无礼无乐,美善具丧。

以此眼光来看,以利益驱动天下的人,不在乎他人的心意;以杯茶驱动天下的人,唤起他人的心意。从来秀吉和利休的争斗之因,聚讼纷纷,杂议种种,而本片或者提供了另外一层广阔而深邃的视角吧!

如住持所言,被点破贪心秀吉,又做了第二件事,那就是要强娶利休的女儿为侧室,却遭到了拒绝。过后不久,有一场意味深长的戏份,是利休在锯木炭,女儿面带忧愁的在身后雪地上叫了一声“父亲”!利休无应,女儿却看见了木炭,想起儿时与父亲的旧事。

利用木炭粉覆盖在草席之上,在冬日下雪的竹林之中营造地表的暖意,引诱竹子冬日出笋。女儿回忆点破了利休的做法,是父亲欺骗了竹笋啊!

回忆起了这一段,利休之女落泪了!

人若无事,则无心意。而人能产生怎样的心意,却是能够引导的。那笋,就好比人心中的意念。原本在应该是没有的,却可以用人造的温度引诱。而心意原本也是没有的,却可以用一杯茶引诱出来。

利休用一杯茶可以引诱出怎样的心意呢?原来他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一杯茶,其实不过是一场欺骗吗?

写到此也不禁喟叹,当初开始解读这一本电影,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情节。原本只以为是一本讲专注于茶的唯美电影,不料其实别有乾坤,寄托之深,令我不得不重新回看多次,揣摩细节和表达。原来,电影的声光色,还可以这样运用。故事,还可以讲述成这样。

为什么想到这一段的女儿,却落泪了呢?



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七)

课堂留守狮子睡 IP属地: 北京 0.102 2017.12.01 16:57:02 字数 4,438 阅读 784 【美物之道】

也许世间只纯为一梦幻之境,如芭蕉不坚,泡影不实,佛法之中的道理是如此描述世间和心相的。一切如幻如化,但人却为此变化而牵引心意。人的行为的起点,我们称之为心,是身的主宰。但心的主宰又是什么呢?

心已然是主宰,不能说心还有主宰,只能说心之起,有所缘由,儒家称之为意。有意思和没意思,是心动和不动的缘起。当喜欢了一个人,意愿牵动,我们称之为意中人,渐渐自肯之后,则称为心上人,乃至最终成为身边人。

能够让人兴起意愿的,是了不起的人啊!

但若意在此而心在彼,却成了欺骗。为什么影评的标题是术道之欺?是术道,而不是道术,意在表明这是颠倒!

以一杯茶让人亲近,但所行却在茶外。因此这一杯茶,是勾动人的术,并非所谓的道。穷尽心力,打造的茶碗、茶杓、茶室,乃至一切规矩,目的竟不是为茶,便可认定,一切不过是引动心意的手段而已。

既是手段,便是术非道!所谓茶人,所行不在茶内,那么名实不相符合,一切不过都是外相的欺瞒。

饮茶而不在饮茶,而是从茶中寻觅所谓的茶道,是恶俗!一切事脱离本身的位置,而别寻意义,在中国人看来,是头上安头。我既有我,又何必从他处另立一个我。若说从习茶事的礼仪之中收敛身心,或者还有一定的意义,但收敛身心的方式很多,何必从一杯茶?当然,也何妨从一杯茶?

关键是,能够还茶为一杯茶,如中国人做到的事。

影片从女儿的角度,说出一段竹笋的故事,正式揭破利休的外相。所展现给世人的,原来不过都是外相。那一杯茶的行为,就如同用覆满炭粉的草席引动地底的竹子发出竹笋一样。利休正是以他所定义的美物,煽动了天下人心。

每个人都有要做到的事,因为每个人都会心动。心动是因为身在变化之中,只要身在人间,就必然会心动。但心却有正与不正的分别,因为意有诚和不诚的歧途。

之前的分析和追问之中,存在的几个问题分别是,利休真的是要争夺天下吗?利休为什么不支持进攻高丽?利休的香瓶究竟象征了什么?

这一切的问题,都因为利休参与的行为而出现。如假想之中他选择了秀吉,叛变了织田信长;如他和秀吉一起,以及背后的天皇势力,统一了日本;如他和秀吉最终显露了分歧,体现在是否进攻高丽的决策之上;如秀吉心心念念想要了解的绿色香瓶的内在,利休真正的被掩藏起来的心意。

这一切的问题的答案,其实只有一个,利休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

从女儿揭破竹笋欺骗开始,影片正式进入了利休真正的内心,也是因为在和秀吉最后的对垒之中,利休的内心已经完全袒露,再无任何的掩饰。正是因为这样的袒露,女儿明白了父亲,在雪地驻足之后,为了不成为父亲的牵绊,而选择了自我结束。

那一滴眼泪,应该是对生命的不舍吧!

女儿的情节,是编剧的巧思。在历史上,据闻秀吉的确有想要娶利休之女的打算,却被回绝。但在影片之中,这一情节有了别样的价值。那就是以此来表现利休对待死亡的态度。从利休切腹之年的片段开始,其实一直在谈论的是就是死亡。

死亡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代表着一切的结束。一切人为建立的意义,将在这个命题的碾压之中破碎。如何面对死亡,又如何在死亡之中达到不灭,这是永恒之问。死亡的来临,是一种拷问,拷问生前之行为最终是否存在意义。

在这种拷问之中,无法自欺,每一个没有真实的生命将面临巨大的惶恐。

从僧人的话语“利休大人的全部会被吞噬殆尽”,到利休女儿真实的死亡,然后是利休之木像的被焚烧,到最后利休被勒令在茶室之内切腹。所有的情节,是一步步的死亡,一步步的毁灭!

毁灭可以消散幻觉,留下不灭之物。前提是,真的有不灭的价值被创造。

利休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如果细心的话,会发现女儿的死,利休并没有阻止。在雪地之中,女儿落泪转身离去,留下一片踏破积雪的足迹。与此同时,内中一直在锯炭的利休骤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察觉了。但是当下一个镜头,利休走出的时候,雪地里的足迹,已经差不多被飘扬的雪花掩盖的差不多了。

有一段时间,被隐去了。

这样的处理,有一种充满恶意的揣测。镜头语言是,原来利休是知道女儿的离开的,但是他并没有阻止啊!相应的或者就可以这样理解,女儿的自杀,利休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的心并未为之所动,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为何如此揣测?因为历史之上,利休之女是被流放了,并未自杀。那么影片为什么表现这一情节?甚至利休还在女儿死后,以水仙花沾茶汤濡染女儿之唇。

看到后来的故事,才有恍然,因为那个高丽的女子,就是被利休用茶汤毒杀!因而这样的镜头语言,表明的是在利休的心中,知道女儿是受自己牵累而死,等同被自己所杀害。不仅是被自己,更是被自己的茶所杀。

女儿本可以不死,死在了自己的一意孤行!

这就是影片安排这样情节的表达,转换成另外的语言是,利休自己本可以不死,只要他做出妥协,但是他一意孤行,坚持了自己,等于是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茶,的确是可以杀人的,让人为之抛弃性命,犹不可惜。

纵然死亡,也不可更改的决心,是利休的生命,经受住了拷问。他得到了连死亡也不可毁灭的心意,以那杯茶作为表现,以供世人有一个了解和见证他的形象。

茶室之中,宗恩来报,棺材已经送到。同时感叹“终于完成了,承载您思绪的茶杯。”利休始终不言不语,一丝不苟的制茶,最后奉茶在宗恩面前,“这是给你的茶,一直让你受苦,对不住了。”

宗恩说完成了茶杯,但却不见茶杯有任何变化。若以之前的解读,利休不是有谋划天下之心吗?为什么在这里说完成了呢?天下不还是秀吉的天下吗?利休所完成的是什么呢?

茶杯,不是茶室!宗恩说明白了一切,利休所完成的,是承载其思绪的茶杯,并非茶室。茶杯是利休所锻造的自己,只有茶室,才是象征天下。也就是说,利休完成了自己,并没有完成天下。利休和老匠人的对谈之中,也是需要有更坚固的容器,来收藏那片女人的指甲。

下一个镜头,即是利休的木像被焚烧,百姓横议。没有人能知道利休和秀吉的问题所在,只有老匠人以一句虚语道破了真实的矛盾。

“利休是被当今的君王嫉妒了啊!”

因何被妒,因为利休所拥有的,是秀吉想要而不可得的,一如那香瓶的存在。秀吉所打造的天下,并非利休所想要的天下。为什么利休始终不肯给出那香瓶呢?其实看明白了便知道,不是利休不给,而是秀吉自己拿不到。

人皆自信,何况强者?其实秀吉和利休牵绊之深,如果无法理解利休的行为,倒是可以从秀吉身上去反观。因为两人并行之久,可以看见彼此留下的痕迹。又或者更为直接的说,秀吉所暴露正是利休之隐藏。

秀吉是个以欲望理解人世的人,所以才会有打破茶碗用金子拼接的言语。俗而有权势的气魄,但秀吉心心念念者,却是要强迫利休低头。

世上有什么是不会在欲望面前低头的呢?

如秀吉猜测绿色香瓶之中是一个女人,老匠人也询问这片指甲应该属于一个女人。而利休的思绪究竟为何,他的茶道之源头,心意之起处,影片则用了一段回忆来叙述,第一次真正的进入寻访,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打开那一颗被隐藏在了背后的心,那一双确定和选择美物的眼睛,究竟从何而来。

曾经的利休是一个富商家的浪荡子,彼时的他还叫与四郎,正沉浸享受欲望之中,流连青楼的同时,却早已发现了新的美感,准备拜师绍鸥。利休岂是不知欲望之人?相反,在年纪轻轻,他已经深入欲望三昧之中,不可自拔。

正是在此时,他遇上了一个被绑架到日本的高丽女子,据说还是个公主。一见倾心,青年与四郎费尽心机接近女子,甚至帮助她出逃。但终究不能,最终相期一死,临了却胆怯而放弃,苟且而活。

听来是个熟悉的故事,港片之中有类似的桥段,张国荣和梅艳芳主演的《胭脂扣》。但这影片并非这样的故事,若只是这么理解,只怕未必能呼应前面的情节。世人能理解的只是男女之情,反而因此不能理解,面对自己,如同面对一个女子的内心之道。

男人的内心啊,犹如一个女子!

如何理解这个女子呢?

师徒相对,武野绍鸥向与四郎缓缓道出此女的来历。

此女为高丽李姓王朝的公主,被日本某位大人买下,绑架而来。女子绝食以抗,难以为继。被绑架是强迫,自然不服水土,难以存活。与四郎主动请缨来照顾这名女子,而他竟然也做到了,让这位女子开始进食。

此时的与四郎面对这名女子是什么?是欲望。

有很多的暗示在表达,首先就是师徒相对的场景之中,武野绍鸥的背后的墙壁上,是一幅画,内容是猛虎下山。而与四郎的背后,则是一头老虎标本。老虎是什么?是欲望。中国传统的文化之中,虎就是欲望的代表。道家、佛家都有降龙伏虎的说法。

虎是身体,龙是心灵。老虎下山,是要吃人的,象征的是欲望。龙则是飞潜变化之物,比拟的是心灵的隐显莫测。这一点表现的最好的影片,是李安导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武野绍鸥的老虎,已经是墙上之画,不可能再伤人了,也不可能再主导他。但不可以没有,因为人无欲望,则不得活。而与四郎的欲望,却是立体的,活生生的在他的背后的老虎。所以当与四郎说出这个女子真可怜的时候。武野绍鸥的眼睛一凛,他看到弟子将要被欲望吞没了。

但武野绍鸥是个高明的老师,他没有禁止,却选择让与四郎去照顾那女子。欲望是要亲近和理解的,不是一味被杜绝。当然了,这也同时是一种考验。教授之法,是让弟子去经历,而不是避免一切。

欲望之始,即在饮食。

女子绝食,是没有欲望吗?不,这是女子的境界。生命有比生存更高者在,这是女子的坚定,也是之后与四郎从女子身上所领悟的。但此时尚不及这个话头,与四郎还不能理解这些。

细心的话,就可以看见,与四郎第一次给女子准备的食物,让她开始进食的,是一锅粥,还有一些小菜,盘子的中间赫然是一颗梅子。粥与梅子,不是当初秀吉来茶室求救,千利休招待他的食物吗?

不可思议的细节啊!为什么千利休会那样对待秀吉呢?如同他还是与四郎的时候,对待这名女子。而且秀吉吃完粥之后,满面涕零,同时也发现了利休怀中的绿色香瓶,那是秀吉第一次看见那个瓶子的存在,意图染指。

饮食是欲望啊,与四郎能够让女子进食,还因为他学习了高丽语言。与四郎沉迷在这个女人之中,在女人开始进食之后,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只要想到那个女人在这里,就连仓库的土墙都熠熠发光了!”

这不正是利休在面对西洋传教士的时候,说出的那句话吗?当时所肯定的,也正是以茶花比喻的秀吉。

什么是美好?生命本身求活的欲望,就是美好。正因为这欲望,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了。万物若没有欲望,该是多么的枯寂、黯淡,天地之间又该是如何的沉寂?

从绝食的求死之心,到开始进食展现生命的欲望,那女子的一切都生动起来了。让与四郎感受到了来自欲望的绝大生命的价值。所以当许多年后,与四郎成为了千利休,他从织田信长那里,看见了野心,征服天下的野心。但是他却从一个叫滕吉郞的人那里,看见了欲望,不息的生命的欲望。

同样是要夺得天下,野心是为了成就自己,但欲望却是为了满足自己。成就自己的人,无法理解他人,那是封闭的。但满足自己的人,无时无刻不能体会满足的充实感,欲望的真实感。因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在欲望之下存活啊,不懂得欲望而只懂得野心的人,并非真实啊!

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就如西楚霸王项羽和刘邦吧!同样的贵族出身和出自底层的对抗,丰臣秀吉多么像刘邦,一样的无赖而多欲,却最终占据了天下的高位。

但欲望就是全部了吗?遵循欲望,就可以了吗?

当然不是!



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八)最终篇

课堂留守狮子睡 IP属地: 北京 0.102 2017.12.01 16:57:44 字数 4,464 阅读 1,060 【惟人之美】

“只要想到那个女人在这里,就连仓库的土墙都熠熠发光了!高兴的无法安定的心情,大概不过如此吧!既然如此,我必尽全力!”

当与四郎在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影片之中的那个老鸨子正在操弄算盘和账本。听闻与四郎的话,不屑而笑。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这是世人的精明!算盘和账本表示的是算计的人,世人的心常在此计算之中,所以难以留在美境。不是难以发现美,而是离开得轻易。世人爱的是看透,渴望的是获利的结果,崇拜的是控制和占有。在这样的追求之中,形成世界的样子。

因为不在乎,所以做出了一副看透一切模样。世人之恶俗,总在如此。

如此用心,便是儒家所厌恶,因为不仁。不依从真实的生命之感而活,一味的避让,生命便落在了虚假之中。《论语•公冶长》篇开始,记载了两件事,是孔子为自己的女儿和侄女选择夫婿。为自己女儿选择的是曾经身在缧绁之中的公冶长,为侄女选择的是三复白圭的南宫适。

后人有说,夫子没有为侄女选择曾经被关押的公冶长,是怕后世讥讽。这是后人多心,但公冶长和南宫适的特点却不可不辩。夫子评价公冶长,说“身在缧绁,非其罪也。”什么意思?其实很简单,非其罪而在缧绁,说明公冶长有所不避,有仁者之心,所以才会被卷入是非。而南宫适则能做到“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这是说南宫适是个智者,能够见机而作。

仁知并存,这才是儒家的态度。所谓仁者,不以计算,封闭自我,对身心所及之事,绝不轻易避让,从中显露仁者的担当。因而唯有仁者,才有具足的担当之力,不避辛劳,不惧是非。

而仁者所要担当之事,所应之心,必在格物致知,乃至诚意之后!否则只是亢奋在目的之中,不是正心。

与四郎说要尽全力,表示高丽女子带给他的感动,已经超出了欲望。因为欲望是冲动,无法驱策人尽全力。为欲望所策动的,会忽冷忽热,因为欲望如潮,自有消涨并不自主。

欲望是在占有和得到,但超越欲望之后,却是成全之心,因欣赏倾慕而决定让对方继续成为这个样子,而不选择破坏,并由此形成护佑之心。这便是与四郎接下去偷偷帮女子逃走,并试图让她逃回高丽的心理。

中间有一个转折,看出与四郎从欲望到成全之心的转变。与四郎点燃了一炉香,送进囚室之中。从食物到香,是一种转变。食物是果腹,但炉香的作用,从来都是安神宁心。这是个非常细腻的暗示。

女子闻香愉悦,解下腰间的荷包,拿出一个香盒,正是那个绿色香瓶。至此,是与四郎第一次接触到这个香盒。隔着囚门,双手交接。女子说了一句高丽语,与四郎不解。身后突然传来武野绍鸥的声音,解释女子说的是“美丽”!

女子交给与四郎的,是美物!

何谓成全?是因为看见了美。如中国人的古语,君子有成人之美。当对方交托自己的美物,是因为从对方身上看见了美好。

人,都有不忍毁坏美好的心意;当然前提是人要先能感受到美好!沉沦欲望,是看见自己的需求,而无法正视所面对的一切,难以看见美好。

欲望之上,是懂得了美。

美物动人与欲望动人,区别何在?在一朵木槿花!

逃出囚牢之际,高丽女子突然驻足,是看见了院中的木槿花。如在之前秀吉想要侵略高丽之际,有武士在利休面前声称所谓伤及茶道精神之时,利休摆弄一枝木槿,并以高丽语叫出名字。

女子折下一枝带走,两人私逃被发现,即有大批武士随后追捕。最后在与四郎的带领之下,躲进了海边的一个破败窄小的渔屋。也是此前数次,在镜头之中闪回的海边小屋。作为利休的心灵隐秘之处而隐约提示。

小屋破败而逼仄,令人联想到千利休日后营造的茶室。因为正是在这小屋之中发生的一切,促成了与四郎心灵的蜕变。人生之中,所遭遇的至极的变化,莫过于生死。而影响人之至深刻者,则是在这生死的变化之中,被迫随之消散了的美好!

与四郎和高丽女子的一段交集,似是一个老旧的套路。男女的默契与私奔,被阻绝的感情与丧失的爱,发生之凄婉,是言情的表达。但故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段爱情,重点始终都在这个女子带给与四郎的改变,让他所领悟的一切。

是这个女子带给与四郎的,正是千利休真正的内在,但这种内在究竟是什么?一如在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

“我最终想要寻访的是……”

这不是宗恩的话,而是导演的口吻。因而表明,导演始终在寻访的是千利休的内在。那么这一段的过去真的是真实发生吗,还是一段被喻体置换了的情节,是导演(或者说小说作者)的巧妙之思,将想要表达意味,借用了这样一个故事来含蓄的传递。

也许猜测可以从在小屋之中发生的一段来开始想象。

女子来自高丽,与四郎是日人,两人之间语言不通,但交流无碍。因为他们使用的交流方式,既不是高丽语言,也不是日本语言,而是中国的汉字。我曾听一位台湾友人说起自己的经历。他曾旅游日本,在高铁之上发生故事。因为旅途心情,所以和邻座攀谈。结果得知对面座位上的一位老者,是日本人,而且是个教授。他自己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则是韩国人。三人之间没有谁会其他两人的语言,但是交流依然无碍,因为通过纸书中国汉字。

女子之美,首先是容貌,这是对与四郎的吸引。但之后却是内在的精神,这却对与四郎产生了影响。吸引是靠近,但影响却会导致改变。女子手书“槿花一日自为荣”,与四郎立即回应,是白居易。就此一点,可以看出女子的精神来源,是中国文化。

女子也许是高丽女子,但影响与四郎的,是中国文化。如果就此进行抛开一切束缚的想象,或者可以打碎故事,重新还原一种表达。

根本就没有什么高丽女子,一切不过都是象征,是与四郎在茶道修行的过程之中,对于自我锤炼和塑造的过程。这个茶人修行的过程,只是以茶为名,为一个表现。真正的内在,是在对于中国文化的学习和传统。以中华之文明,开启日本心灵之蛮荒;所打造的所谓茶道,是要在日本建立人文之道。

人文之道的建立,在影片之中幻转化了两次。第一次是变成了对于美的建立,以美来代表人文之道。认定美才是价值,是肯定人的价值维度;发现美的能力,则是对于人的价值的发现。表现在千利休身上,便是他发现了丰臣秀吉。

这一点的发现如何做到?来自于对于自身的超越。起于识透欲望,成于发现美好。因为明白欲望,所以懂得人的动向;因为掌握美好,所以明白人的价值。千利休舍信长而取秀吉,是因为信长不知人欲;千利休抗秀吉而对立,是因为秀吉只知人欲,而无法成就美好。

那个以黄金策动的天下,并非利休所欲!只有欲望,叫做社会;充满美好,才称人世。

第二次的变化,是将抽象而虚的美,建立在具象而实的茶。一切心念,不可无所指示,所以建立在美;而一切指示,不可无所依托,所以建立在茶。犹如佛不可以无指示,所以要提佛性和成佛,又不可无所依托,所以会有佛像。所以茶杯、茶室都是寄托之物,其实意图在人和人间。

女子的出身,代表了利休学习的对象和根源。这里有一种巧合,也许是我自私的揣测。影片的交代,强调了女子是李姓王朝的公主。与其说是强调了她是高丽公主,不如说是强调了李姓,因为李姓,还有另外一个王朝,那就是中国的唐朝!

日本烧造瓷器之术,或者还可从高丽受到影响。但是要论文明和文化,不管高丽还是日本,最终的源头,终究是中国!这一点从纸上书字,早已表露无遗。

日本人受到中国文化影响之深,早已不必赘言。最著名的一件事实,便是日本派遣唐使来到中国学习。因此说影片之中,与四郎和女子的一段,对比象征了中国文化对于日本的影响,也并不过分。

女子是被绑架到日本,既有当初日本人偷带书卷回国的事实,也可以说象征了一种文化被硬性的捆绑,植入了一个荒蛮的岛国。日本人对于文化所谓的学习,不仅对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也是如此。

女子之美好,让人心生欲求。也是与四郎所谓对女子一定要最终交欢,更是文明之融合、接纳,方能得其真趣和玄妙。所以他有一系列的侍奉女子的行为,观察和感受女子的一切。最终能体会到女子身上的美好,得到女子身上的美物。

一切的领悟,是从女子对待死亡的态度成就。一种文化,如果没有面对死亡的理解和超越,便不能称之为文化。所谓文化,是具备安排人生的能力的。安排人生,即是面对人生的种种问题,首先便是欲望,是活下去;最终便是面对死亡。

欲望,创造了一切美好;死亡终将打散这一切。因而,人,终需要一种美好,能够达到永恒,无惧死亡的催逼,进而让一切获得真正的意义。

从这一点而言,女子的作为,展露了这完整的一切的过程。如被捆绑而来到世间的每个人,如何在忧愁之中展开心绪,在生命本然的欲求之中获得愉悦,以及如何在死亡面临的顷刻,犹然能够不受冲击改变,直在生命最真纯的风景之中。

女子在喝下毒茶之后,说了一句话,是让与四郎,活下去!

当与四郎以为美好破碎,那么只有与之一死之时,即将服死的女子,却鼓励他活下去。面对死亡而仍旧不否定生命存在人世的意义,这才是真正获得了人生之真,所能做到的。即便是死亡,也终究不能够阻挡!

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

槿花是朝开暮谢的花,危如朝露,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呢?区区一日的时光,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吗?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如女子折下的槿花,在小屋之中已然渐渐枯萎,但是与四郎却将之插在注入清水的竹筒之中。不一会儿,槿花便又焕发了生机,舒张开来。

生命的意义正在如此,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自为。即本来如此,意义就在生命本身,而不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便不是初衷,而是目的;不从感动,而依循需求。

这便是欲望和仁义的区别!从来否定欲望,并不是否定需求,而是否定为了需求,捣乱了自身生命的真实。从来肯定仁义,皆不是因为仁义利益了什么,而是唯此仁义,完成了生命的真实。

感悟如此,正是与四郎为什么会在听说女子最后的话,是鼓励他活下去之后,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原因。那些自己认为的窝囊和羞耻之念,不过是来自狭隘之心,而在女子的心心念念之中,却不染尘垢的,只是生命的美好。

此所以真正的文化,为什么能识得美好,为什么能创造美好,为什么会保护美好!

美好莫如生命!

既然如此,千利休又为什么会接受切腹,而不肯分享出自己从女子那儿感受的一切呢?岂不是可以抛却一切的狭隘的固执杂念,直享生命本然存在吗?

自杀,是否定生命吗?

不然,千利休本不是自杀,恰恰相反,正是自存。他和丰臣秀吉真正的冲突,正是在此。利休愿从美好,而秀吉只明欲望。是利休不让秀吉明白美好吗,如同他不愿意奉上那一个香盒?其实不然,并非利休不让,而是从头到脚沉浸在欲望之中的秀吉,即便将眼睛睁得再大,也不会看见利休的一切。

因为只认欲望的人,并不会承认美好的价值啊!

如武野绍鸥拿着一柄茶杓赞叹与四郎“大胆使用丑陋的竹节,却使用的如此端庄。”这句话,正如利休使用了来自乡野、粗俗不堪的秀吉,却让秀吉平定了天下。

这是发现了新的美!正如试图在一个蛮荒海岛上,建立起属于自身的人文之道一般,终究要拒绝来自异域外邦的文明,而建立起属于自身的人世。

面对一个浇灌了自身的人文,与四郎是怎么做的呢?用金属茶盖,将花瓷打落一角。

已经完整和圆满,让人无喘息的余地,打破了,才有创造的可能!

粗陋和雍容同时并存一室,是在一室之内,消除了人为的差距。如同在日本战国,那贵族如天,草民如地的社会之中,让天地同流,并存一室。呵,人世!看懂了这个茶室,看懂了一份用心!

武野绍鸥激赏不已!

所以为什么杀一个茶人,要动用三千武士?

因为他从来都不只是个制茶的!